文/玉乔栋
去年八月,立秋的这一天,杨老祖九十三岁寿宴,开席十六桌。杨老祖此生最后一场木偶戏,唱作生平。
“锵锵锵锵!锵!咚咚咚咚咚——镪!咚咚镪!咚咚镪!咚咚!锵!咚锵!咚锵——”
”好!好!好——”
一阵戏前打鼓唤君看,锣钹暖场起热堂。一阵台下观众欢腾、鼓掌、叫好。一场众望久违的杖头木偶戏开始了。
小生唱腔:"西林有玉,翡翠卧;南流江水,行云过;云梯不渡拉萨河,唯驾云汉看天宫;春启草药之都,冬临不惊春城;夏暑寒岩漏洞,秋深布雪容山。"
"这唱的是哪里呀啊?小生,快快些道来道来!”戏台上,老寿星杨老祖捏腔拿调,撑着一个白须木偶大步走出。
小生唱腔:“这唱的是玉林宝地!你来到了,杖头木偶盛传之地啊!“
所有的人都循声看去,观众席里。西边桌位,一个艺人撑着一个小生木偶。
”哈啊,哈啊,有好戏看了。”观众席里,一旦角木偶在东边桌位,出场了。
大家都开始发现了,今天杨老祖的唱功演法是有史以来的不同。戏台下,会场满座,高朋推盏,盛宴热闹。
”忆当年,谁皆知我,如雷贯耳;笑叹傀儡艺人杨祖师爷是也.。可堪追,操纵木偶,半生风云;莫笑我,戏唱一生,歌贫古绝....."杨老祖尚能唱。他一生收徒两百六十九名,在他门下拜师学艺的木偶艺徒,总计到场的,共一百二十三名。
为了让参加寿宴的人,都能更亲近地了解木偶戏。观众席里,几乎每一桌都有一两个人,撑着一个木偶人唱作打念歌舞,生、旦、净、丑纷纷展演围圈走场子。
戏台下戏牌上标写着:《西游记》、《月唐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专抽取着高潮戏段,一场接一场地唱。木鱼、锣钹、六笛、吹鼓、直箫......桂南八音也齐齐来撑场。
”好!好好——”又是一阵掌声响贯全场。来的都是祝寿贺喜给面子,亲戚好友、旧日同事或同行。
杨老祖1949年开始学艺,所有的戏曲牌调,他只要听一遍就能记住。回到家再躺床上自个默唱一遍,第二天早上就能完整地把一场戏唱出来。田间地头劳作他唱,夜里行守更巡他也唱。家里人不让他唱,老婆嫌弃他唱这木偶戏挣不到钱,曾把他的木偶全砸了。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他在村里有一份夜更巡的工作,每到他夜更轮值,全村人都能听着他杨老祖巡一夜就唱一夜。那个年代,巷头村尾没有路灯,全靠天上明星照亮夜路,夜行的人只要听到他杨老祖的戏曲,走夜路都不再害怕。他记得他上台唱的第一场木偶戏,赚了一毛两分钱。
“好!好好——”阵阵掌声如雷响彻。细看这满堂座席都是华发已生,杨老祖的门徒们在各席间敬酒、来回发着红色的传单,上面写着:为弘扬非物质文化遗产,杖头木偶戏杨老祖门下广开门庭,招收新徒。
杨老祖三十三岁开始收徒,他声名鹊起的一场戏,是在八零年头。从此,本地只要有嫁娶、红白喜事、佛诞、年中重节,都要邀请他杨老祖。他的戏班子一年到头都排满节目,没时日可歇着。邻村八垌都以请到他这尊戏神,来村里唱木偶戏为荣,一出戏有时一唱能唱三个月,几乎场场座无虚席。
带着一堂木偶戏班子十来人,三箱木偶傀儡仔,一箱木偶戏服行李,他们开始走南闯北搬演戏剧故事。风里来雨里去,年轻傲骨荡飘江湖,有时他们一走就是半年或一年,才回一趟家里。那个时候,一个晚上他已经能挣个一块来钱。
“看一场木偶戏美天堂,演绎春秋六十载余,潸然泪溅傀儡华服.....”杨老祖不愧当年木偶戏祖师爷。
“好!好好——”来捧场的都是些老骨头了,新生代都出去打工了,也不喜好听这些木偶戏。
如今他儿孙满堂,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九个孙子孙女,七个外甥孙女,都没有人想接他的木偶傀儡仔戏班子。在筹备大寿宴前,他就与他那四个儿子商议,如何让木偶戏班子传承下去?他实在不希望他一生热爱的木偶戏曲从此埋尘封土,以后消失湮灭。
他联系门下曾经的戏徒学生,要改戏曲谱子,要跟得上时代潮流。他提出将木偶戏曲打入家家户户,再重新创造曾经火遍万家千户的奇迹。他提出将木偶戏曲刻录成碟子,或录到网络上传播,转拍成影片子。他说,他要借用他九十三岁的大寿宴,广收门徒,给木偶戏新的涅槃重生.......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个时代世界门户大开,日新月异,网络数码铺天盖地。能占据一席之地的是,大潮流的网红、视频秀、游戏、小说、歌舞秀、微信、电影、手机、电视、3D/4D........哪怕是京剧或粤剧的魅力,都比木偶戏强上何止百倍。木偶戏真是要退下时代帷幕了......
“落幕木偶,歌贫古绝,噙满泪唱了生悲欢......"一转身,杨老祖头微眩晕,只看满场木偶傀儡个个飞冲过来,眼前重影倒映。他真的开始不行了,呼吸急促,倒下,再没起来。
九十三寿宴散了,他六十多年的木偶戏剧终了。
一年过去,杨老祖门下,没有任何一个木偶戏的学艺新门生。
今年八月,立秋,杨老祖四十来岁的孙子来上坟头了。
在坟头前给杨老祖烧了全套的木偶傀儡仔,连一箱他珍藏的曲谱也一并都烧了。让他在地下也能撑起一场大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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