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七点半多一点的时候,龙小玉又开始在那五台弹簧机间穿梭着,她个子不高,戴着高度的近视镜,唇珠上方人中旁有个很明显的痦子,戴着工作帽和口罩,整张还算清秀的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厂老板夹着记工的账本过来了,"小玉姐,昨天做了多少捆?"
龙小玉摘下了手套,用手拉了下口罩,从那张被封了的口里,幽幽地传出几个阿拉伯数字。
"嗯,"老板随手就在账本上记下了这个数字,转身就去别的地方了。
这样的习惯已经保持五年的时间了,自从机器更新换代开始,这个工种不需要太多的女工了,只留下龙小玉一个人。
龙小玉嘴里报出的数字,在老板的心里就像圆周率一样精确。
这天,老板又叼着烟夹着记工的账本走了过来,龙小玉报完了数字后,没有立刻就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种神秘的眼神从高度近视眼镜的镜片后弹了出来,左瞅瞅,右瞅瞅,发现这层车间里的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就煞有介事地冲到老板跟前,瞟了一眼正在往机器里奋力怼弹簧的阿英,然后在机器轰鸣声中,说了句只有她和老板能听见的那句话:"你以后注意点阿英,她心思坏。"
然后就进入到机器很有节奏的声音中去。
从此老板怎么看这阿英都觉得像是一个怪物,心里总是默念龙小玉的那句话。他觉得龙小玉说的话肯定不会是假的,从此他每次看到阿英就想从她身上捕捉到那种"坏心思"的珠丝马迹。
阿英的工种是用机器把弹簧串出一张张的床网。每张床网都要放一张厂里的名片,每天她都要来办公室里拿名片,她拿的名片同她串的网子是等同的,所以只记阿英拿走的名片。然后就知道她每天串的床网数目。
老板就觉得阿英会不会在名片的数目上动手脚呢。从前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都是老员工了,作为东北的老板,信任一个人就完全的信任,以至于对工人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家里人一样。
2
晚上,老板回到车间东边同办公室相连的卧室里,靠在床头,用摇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后,把节目锁定在体育频道。
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夹着根芙蓉王,烟灰缸就在那根烟下面的床头柜上,他老练地用手弹了弹烟灰。
"你最近好好注意一下阿英,看看她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老板冲着还在忙家务的老婆说。
"怎么了?阿英除了跟她的老公吵架的事儿,还能有什么事?你净瞎说。"他老婆往后歪了下头,白了老板一眼。
"再说,阿英今年跟她的老公和好如初了。去年的时候还搬到厂宿舍里一个多月呢。"他老婆还是笑着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英婚没离成的事儿。
对于厂里的几位元老,他老婆更满心欢喜,张口闭口的溢美之词,每每说起都是这样的台词。
"你看阿强多能干,总是加班,老秦转眼都做七八年了,老秦要是哪天不做了,可怎么办呢,老秦这人真是太好了。"
"瑶瑶来多少年了,十九岁就来厂里了,生了两个小孩了,哎!真是缘分啊。"
当老板的老婆又重新把挂在嘴上的这几句话说了一遍后,本打算还把厂里的小姚啊,二明啊,也夸上几句。
被老板恶意地打断了,"别总夸了,你明天好好注意一下阿英,听小玉姐说,阿英的心思不好。"
老板娘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了句:"疑神疑鬼的,阿英那么实在个人,能有什么坏心思!"
"我让你注意一下阿英,你就注意一下,小玉姐怎么会说谎呢,五十多岁的人了,再说在厂里做事也勤勤恳恳的。"
听老公这么一说,老板娘也就顺从地说了句,"那我明天注意一下,看阿英拿的名片跟串出的网是不是相符的,她如果要是用了五十张名片,串出四十张床网的话,就是谎报了数目。毕竟咱们是用名片记数的。"
3
对于阿英,老板娘总感觉怀疑她,心里很过意不去似的,毕竟也在厂里四五年了,给阿英涨了两次工资,阿英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她说。
去年夏天高考结束后,阿英偶尔在车间里碰到老板娘的时候,阿英那两只像青蛙一样往出凸的眼睛里,就会情不自禁地往出滚落像冰雹一样的泪珠,只所以夸张的用冰雹来形容,因为她滚落下的泪珠总能轻易的砸在老板娘的心上。令她替阿英心疼。
"孩子考个二本,就说什么也不供孩子读书了,我过年过节都不敢给我妈妈买礼物,他知道了就会骂个没完,说我就会花钱,什么用也没有。"
这时候老板娘就会从兜里掏出手帕纸,温柔的给阿英试泪,随口说,"二本还不行啊,孩子还考上了呢,他自己连大学都没考上呢,还要求孩子考清华咋地?"
"还指着孩子的鼻子骂呢,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你考这么烂的大学,丢死人了,你还有脸去读?’"
这会儿阿英的眼里已没了泪水。代替的满是愤怒,还有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护犊之情。
"真没这样当爸爸的,孩子本来考得不理想,需要安慰的,孩子想不开出点事怎么办?"老板娘随和着说。
后来阿英同老公闹起了离婚,在老板娘的建议下,搬到了厂里的工人宿舍。
"给他一些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两个孩子了,不要轻易就离婚,再说他没有原则性的问题。想通了就会供孩子上学的。"这是老板娘跟阿英说的。
4
第二天老板娘就把侦查阿英的事放在心上,毕竟是老板交待下来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更像《悲惨世界》里那个坏透腔儿的德纳第的那个俯首帖耳的老婆。
她的侦查工作是在暗地里进行的,每天都留个心眼,把阿英拿出的名片和做出的床网进行比对,看能不能重合。
工人们都走了,厂里就剩下他们两个时,老板娘满怀疑虑地说:"怎么会呢,有两张没有对上账,阿英拿了五十张名片,只串出四十八张的床网。"
"你这人呢,哪方面都行,就是总把人想得太好,你看看吧,这刚抓第一天就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我说小玉姐不能瞎说话么。"
老板还是靠在床上,得意地敲着他那根点燃的芙蓉王香烟,脸上的表情很是摸不透。烟灰没有落进烟灰缸里,却都散漫地落在床头柜上。
"瞅瞅你,整的这个埋汰,烟灰乱弹。"老板娘说着拿个抹布来擦。
老板把烟使劲儿往烟灰缸里一拧,恶狠狠地说:"这阿英太让我失望了,这四五年的时间,她要谎报多少床网啊,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连良心都黑了。我给她长了两次工资了。"
"咱们对她那么好,她不应该啊!我就想着会不会是哪里出了差错,阿英是虔诚的佛教徒啊,每天中午在厂里吃完饭都要回家去烧香呢。"
"这人啊,我是看得透了,咱们太傻了,你看那三口人(老板的二兄弟家),咱们竭尽全力地帮他们,养了他们这些年,今年厂里人少,你看他们跑得比兔子都快,除了缺钱的时候才会来。"
"谁让你愿意了呢,不断地拿钱给他们花,把咱们这里当取款机了,一次不给拿钱都不行。"
"欠了咱们那些钱,还回老家使坏,跟老太太告状,跟老三说咱们的坏话,弄得老三发视频骂咱们来,他们那良心才让狗吃了呢。"
老板娘似乎对这事儿更感兴趣,说着说着,竟然把阿英的事儿给扔到旮旯胡同去了。
"不是人啊,养条狗还知道冲你摇一摇尾巴呢。"老板又重新点燃了一只芙蓉王香烟。
老板娘有时会在晚上翻看几页书的,书桌上堆了不少中外的名著。这会她翻看了几页书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哎,我就觉得吧,这阿英不可能这样不诚实,会不会是隔壁的床垫厂要用床网,新来做零活的那个孩子把两张床网推过去了,忘了报账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阿英就没有慌报数目。"
"那你明天去问一下那个孩子吧。也有这个可能。我还是觉得阿英不可靠,要不然小玉姐不会那么说。
你接着查她几天,如果她还不诚实的话,就把她辞掉,人品是个大问题。
"老板这时又拿着摇控器不停地换台。在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这里停了下来。
他看着苏大强说,"我那爹和娘啊,比这苏大强不知道要能作多少倍呢,我爹五年的时间里都装死十多回了。"
"连医生都查不出什么病来,都说他的症状和实际的病情不相符合,咱们这钱花的跟流水似的。老太太又把作妖弄去的钱帮着老二还债。"
"哈哈,你愿意呀!你还没看出来啊,咱们费力不讨好,那老太太总是让老头装病,让咱们拿钱,然后给他二儿子。"老板娘似笑非笑地说。
5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叫住了从楼上那个车间里刚下来的,推着滑轮车的那个十七岁的孩子,"昨天你往刘老板家送床网了吗?"
"是一号楼那家吗?"小孩懵懂地回问了一句。
"就是啊,你刚来还不熟悉,没事儿的。"老板娘笑着说。
"我昨天是送过去两张床网啊,车间主任告诉我送过去的。"
"啊,没事儿了,以后往刘老板家送货的时候要记在本子上,要不然就会差账,因为他家的货不是用货车送的,以后记住了就好了。"老板娘说完转身回到了办公室。
在以后几天甚至一个月的时间里,老板娘的侦查工人都隐秘地进行着。
"阿英没有在床网的数目上做手脚,我说阿英信佛吧,不可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来的。"
老板娘像神探狄仁杰光荣地办完了一桩悬案似的,兴高采烈地对老板说。
"那阿英真是不错啊,真的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老板坐在门口的沙发椅里,两只手扶在把手上,前后晃着身子,使得椅子的铁腿咯吱吱地响着。
"哎!我倒是觉得小玉姐自打今年开工到现在有些不对劲儿。"老板娘这会儿蹭到摇着椅子的老板跟前,狐疑地说。
"你可别一惊一乍地了,阿英都没有作弊,小玉姐怎么会呢。"老板嘴上这么说,摇着椅子的吱嘎声却停了下来。
"你没好好想想,阿英没作弊,小玉姐为什么要栽赃陷害她。是不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去想别人也会同她一样呢。"
"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和阿英两个吵架了,才会说她的坏话。"老板半信半疑地说。
"哈哈,你错了,我早都注意到她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就感觉,她报的捆数不对,她跟我说每台机器都可以做出六十八捆弹簧,而机器有时候会坏,那次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每台机器正常的工作范围里一天能出六十捆左右,所以她在说谎。"
"还有今年开工的时候就说,这份工作对她来说无所谓,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而且每天抱怨工作的辛苦,她的工资现在已经很高了,却从没有表示过满足,经常骂出簧的小师傅……"
"那你怎么没有跟我说过呢?"老板这时从沙发椅里把头向前探着,以责怪的口吻说。
"我说了多少次了,每一次你都不听,怪我瞎说。你还说,宁肯不相信自己也会相信小玉姐。"
"怎么可能呢?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们那么尊重她。"老板从沙发椅里站了起来,走了几步。靠在床头上,两只胳膊放在脑后。
"说什么都没有用,要用事实说话。从明天开始,小玉姐的捆数你就不要记了,我来记!"老板娘自告奋勇地说。
"那好,你记吧!原来让你记你不记。嫌麻烦,这回倒是挺主动的呢。"
"哈哈,我倒要看看谁的心思最坏!"老板娘笑着说。
6
在以后的光阴里,老板娘都会在清晨七点半以后,准时地迎着戴着头盔骑着电动车而来的龙小玉。
当电动车停下来时,老板娘就会拿着记工的本问,"小玉姐,昨天多少捆?"然后按照龙小玉报出的数记了下来。因为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着,所以老板娘也没有猛然地打破。
而每天晚上老板娘都会把龙小玉做工的捆数亲自统计出来,放在心里。不动声色。
这样过去了有一个月,这天早晨刚刚八点钟,整个厂区全部停电,有可靠消息来报说要停一天呢。
老板娘看着厂里停电了,也没什么事了,就骑着电动车想出去买点东西,正好碰到也想回家的龙小玉,就问了句,"小玉姐,你刚才做了几捆,我给你记上,省得明天早晨记。"
"八捆!"龙小玉脱口而出。
"小玉姐,是五捆。"老板娘斩钉截铁地说。"
"你自己再重新数一下,这么几捆不至于数差吧!如果没有停电的话,做出的捆数太多,数差是情有可原的。"
"啊,是五捆,哈哈,我这老眼昏花了。"龙小玉尴尬地笑着说。
晚上工人们都走了之后,老板娘一进屋,就冲着正在看电视的老板说,"龙小玉这个人真是太令我们失望了,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她还说阿英心思坏呢。"
"我查她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一天都要谎报几捆,最令人气愤的是今天停电,只做了五捆,却谎报八捆的数目,真是把我们当傻瓜在耍。"
"五十多岁的人了,我们那样敬重她,五年的时间里,从未怀疑过她会作弊。"老板说这话时,狠狠地吸了两口芙蓉王。
"怎么办呢?用不用辞了她?"老板娘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老板。
"先不能辞,看看她以后的表现,如果以后能有所收敛,就不计前嫌。毕竟做了五年了。"
7
离清明天还差两天的时候,龙小玉就来请假回老家祭祖,所谓的老家,开车半个小时就到。要请三天的假,而厂里正赶上最忙的时候,货赶不出来。
"现在厂里忙,只可以休假两天,三天不可以!厂里只放假一天。"老板冲着来请假的龙小玉说。
"我就要请三天假,还要回去看望我的老母亲,还要祭祖,两天假不行。"龙小玉做出她的意志无法被更改状。
"那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走,厂里只准许你两天假,因为厂里的货赶不出来。如果你一定要三天假,请自便。"老板以坚决的口吻说。
"那我不干了,你马上给我开工资。"龙小玉的声音尖利而又高亢。
"厂里的规定,你不是不知道吧?工人开工资都是每个月的十五号。你十五号过来领工资!"老板的声调也变得异常坚硬。
十五号很快就到了,龙小玉如约而至,老板把工资如数交给了她。
工资开完了,龙小玉还没有走,只剩下她和老板的时候,龙小玉一改几天前的气势汹汹,忸怩了一下,说了句,"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没什么的,我都忘记了什么事了。"老板笑了笑说,然后走出了办公室。龙小玉也随后尴尬地回家去了,带着她在厂里的最后工资。
几天以后,老板正在银行办事,龙小玉发来了一条微信:"我还想回厂里上班,只是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要是用我的话,我明天就回去上班。"
老板回了一句:"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当老板把信息给老板娘看的时候,老板娘笑了笑说,"让她等着吧,咱们厂的大门可是永远向她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