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厂工人正在为生产好的外科口罩装袋。(采访对象供图)
生产、供应、运输……这条市场经济下最常规的链条,在疫情面前,成为了分秒必争的生命线。
疫情发生以来,一线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用品不断告急,普通大众对口罩、消毒水等用品需求量激增。
没有一个环节敢懈怠半分。
与此同时,一些问题也逐渐暴露。
需求量不断增大,口罩厂家连夜加班供货,但上游原材料涨价,却成了维持可持续生产的隐患。有中间商赚口罩等物品差价,良心卖家和倒卖黄牛随时进行着博弈。抵达武汉等医院物资众多,但符合标准的物资较少。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跟口罩生产但凡沾边的物资都在涨价
90后的医药用品公司老板廖佳明对非典记忆犹新。
当年,廖佳明的父亲在四川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负责物流配送业务,突如其来的疫情让父亲的工作变得非常忙碌。1月20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存在人传人”的消息传出后,廖佳明又感到了17年前的那种紧张气氛。
1月21日,在很多口罩生产厂家歇业停工,工人们都等着回家过节时,廖佳明立即决定与公司旗下工厂厂长联系,让他给工人一个个打电话,请他们回来开工。“工资按平时三到五倍,车费住宿全部报销。”
廖佳明旗下的口罩工厂正在加班制作外科口罩中。(采访对象供图)
工人们全部来自四川省境内,整条口罩生产线的20名工人次日大部分到岗,回来后统一进行了身体检查,确认没有异常后开工。
此外,三名技术员也被叫了回来,三班倒看着24小时轮流运转的机器,一旦有问题马上排查解决。身在南昌老家的廖佳明,也在次日赶回了四川工厂。
疫情变化很快,除了加班工人的成本支出外,上游原材料价格剧烈波动,一日数变。面对这种特殊情况,廖佳明决定全力满足防疫需求,亏本在所不惜。
“我们这条生产线不算大,口罩就几毛钱一个,做好了准备,哪怕一个亏一毛,一天出五万个也就亏五千,我们企业还是可以承担这个损失的。”
工厂开足马力生产,出来的货现在一部分配合当地政府,捐献给武汉等疫情严重地区,另一部分放在临时上线的网店,同样亏本售卖。“疫情爆发后怎么把口罩输送到需求一线是个问题,只能靠网店和快递,引导物品进入民用市场。”
理想状态下,完成生产的口罩要经过14天放置和检验期,等一些残留物质如环氧乙烷挥发掉。“可能三天就没了,有时也可能要七天,看残留量。”紧急情况下,出货期限需要尽量压缩,省药监等部门派专人到场检测残留量,一旦达标便装箱运走。
廖佳明旗下的口罩工厂工作人员正在加班制作外科口罩中。(采访对象供图)
但并非所有口罩生产厂家都能承受住疫情下供应的巨大压力。
河南长垣一家口罩厂老板严毅,自1月20日起,一天最多能接近600个电话,全是找他要货的。“我也很难受,收到过一个不知道哪里的电话,他跟我说从网上找到我这个厂,求我给他们发点口罩,他们整个村都没有口罩可戴。”
要货的还有自称是山东和山西省的两家医院。“我说我这不是医用类不能给你,人家说没事,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能让我们有口罩戴就行。”
严毅从1月20日着手安排工厂复工,但很快发现跟口罩生产但凡沾点边的物资都在涨价。
一个普通的一次性防护口罩,从外侧无纺布、内侧过滤用的熔喷布、挂耳带到塑料包装袋、包装纸箱等,都需要制造厂从不同的地方采购,集中到一起后拼装加工、打包然后发货。
上游原材料厂家开始涨价。熔喷布主要产自湖北仙桃一带,疫情恶化后,价格一天一变。最早的订单一箱13.5元,“款都打过去了,对方不肯发货,说我这边价格已经涨了,要补差价。”最后单价一路飙升到35元。
口罩的挂耳带,透明包装袋等,涨价无一例外,“挂耳带平时20块左右一公斤,现在拿货价150块一公斤……透明包装袋,以前13.5元一公斤,现在多少?40块。”
由于口罩需求量大,口罩工厂工人日夜加班生产口罩。(采访对象供图)
所有环节的运费都在涨。平常从原材料产地运一车无纺布进厂花费1.2万元左右,现在运一车3.6万元,一车十几吨无纺布,现在要多花两2万多元。最后反应到口罩的出厂价格上,一箱25公斤重的口罩就得涨40-50元。
在严毅看来,这谈不上是哄抬物价,更多是无可奈何。“(口罩生产销售)这是个链条,不是说单独一个工人工资或者原材料涨导致口罩涨,而是整个链条都在涨。原材料厂也有工人,也有原材料,成本也在涨,大家都一样。”
此外,工人的工资成本确实也在骤增。“我厂里20多个工人,白天7倍工资,晚上10倍。”
最后生产好的口罩怎么发出去也成了问题,恰逢春节假期,平时常用的货运基本停止服务,发货只能通过快递,这样一来运费陡增十多倍。
“快递发一个小件都十几块了,我们几十公斤的东西,你算算要多少?一个包裹一万个(口罩),平时发货运物流才十几块,现在发快递最多要六百多块。”
严毅工厂复工后,生产的第一批十万个口罩直接捐给了附近郑州的红十字会,供其配置。但在他看来,一直捐赠或者凭良心亏本生产的行为其实难以持久,稳定市场,需要更为系统的安排。
“厂家这个时候开工,本来就不容易,政府限价,要从整体来限,原材料、厂家、经销商,谁涨价罚谁,不能专门针对某个环节。”
心只要够狠加高点价,
“这一波做完就能退休了”
1月23日,年二十九,从事美妆电商运营的张蔚在老家荆门的家里百无聊赖之际,看到了武汉“封城”的消息。
很快,他微信朋友圈里刷满了求购口罩的信息,以武汉为首,湖北各地陆续开始断货,其他各省也相继出现抢购,本来不起眼的便宜货,在朋友圈里价格变得越来越夸张。
某市疫情指挥部赴广州采购小组向张蔚咨询口罩购买事宜。(采访对象供图)
由于经常要跟美妆产品供应链打交道,张蔚的朋友中正好有人能对接上口罩生产厂家。他试着问了问,朋友当即表示可以随时发货。
张蔚便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对接上了口罩生产厂家,能给大家提供出厂价的口罩,“希望能够帮到大家”。
朋友和朋友介绍的人一波一波找上来,“需求很恐怖,每个人都是50-300个一批这样买,最初联系的厂货很快就不够了,又通过朋友去找其他渠道。”随后广东、广西、青岛的厂家纷纷加入,成了张蔚的供货方。
此前,张蔚对医护用品业务这一块几乎没有了解,然而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结合当时口罩等物资开始出现短缺告急的消息,这种顺利令人诧异。
“为什么医院对接不到,我一个微信上卖货的第一时间却对接到了?”
1月23日开始做,张蔚两天内转手出去5000多个口罩,他只需要牵个线,让厂家直接发货给第三方就行。“主要是拿不到货,不然5万个都能发出去。”
此时,张蔚从厂家能拿到的N9001型口罩出厂价一个已经到了5元左右,量大会便宜点。“据我后来了解,我可能卖得比较贵,但没办法,我拿到的价格就是这样。”
某市疫情指挥部赴广州采购小组向张蔚咨询口罩购买事宜(采访对象供图)
张蔚最初想得很简单,纯做中间牵线人,让需要的朋友有渠道买一点,但张蔚很快发现,这事不止是帮朋友那么简单。
辗转介绍找来的有武汉本地的医生,医护物资紧缺,这名医生想找其他渠道买一点。张蔚感到武汉情况不妙,当即将手里有的一百个全送给他——这些本来都是民用标准口罩,“跟医用是两个概念,我根本就不打算卖医用。”
与此同时也有“大老板”出现,说有多少买多少。张蔚这才意识到,有人在从自己这里买口罩炒卖,“口罩成了硬通货,微信上几个好友转发我朋友圈也来卖,他们直接价格翻倍,甚至15、20、30元一个,各种奇葩价格都有,被我直接拉黑。”
大批量拿货取代零售成了常态,很多人动辄找他要几十万元的货,这样大批量的货显然也不是给自己和朋友用的。
“中间商一道接着一道,不知道过了多少道手才到消费者手里。”不过张蔚始终觉得,特殊时期出现这么一批人卖口罩,倒也能满足一部分需求,价格别太过分就好,“不然买不到更麻烦,当然,哄抬物价那就是坏良心。”
张蔚自己一直把握一个大概尺度。在他看来,找到他转手卖口罩的人“要是只加价1块钱我也接受了,但转手售价高于十块钱,这人以后不用找我了。”
1月26日,所有张蔚能联系到的厂家均断货,口罩全数发往医院等一线机构,他开始把目光放到境外——发现也并不是很困难,在朋友的牵线搭桥下,他对接上了韩国的两家口罩厂。
张蔚自己也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明明是无心插柳之事,突然搞得自己每天早七点到凌晨两三点高强度运转,钱也没怎么赚,却停不下来。“感觉卷进了口罩交易的漩涡中心,每天被推着走。”
从韩国进货的消息一经发出后订单疯狂地涨。
比之前的“大老板”更大的老板们不断出现,动不动跟他说要把整个厂整条生产线所有货全部拿到手。抢这批韩国货的人也不止张蔚的渠道,他的朋友在韩国厂家对接时,亲眼目睹有中国客户拿着几千万元现金排队等货,为了抢货有人甚至打了起来。
韩国口罩的价格也在连夜飞涨。“炒得太火,1月29日还是300韩币(约合1.75元)一个的口罩,第二天就到了1400韩币(约合8.16元)。”
可触及的暴利,一夜之间在眼前流过,“说不动心是假的”。
在张蔚看来,有紧缺物资资源和渠道的,心只要够狠加高点价,“这一波做完就能退休了”,手都不需要碰到货。
甲加价卖给乙,乙再加价给丙,丙再加价给丁,丁最后加价给消费者,发货给消费者的是厂家,中间甲乙丙丁需要做的只是转发信息然后收差价,一个口罩期货市场就此形成。
“不过也快到头了,中国工厂恢复产能,(口罩)很快就出来了。”
另据韩国《中央日报》28日消息称,韩国政府拟向中国提供医疗防护用品,包括200万个口罩、10万件防护服和10万副护目镜等。
张蔚这边也得到了相关消息,韩国政府将管控口罩厂家,控制市场价格。但这暂时没影响到他的货——上千万个来自韩国的民用N95级别口罩正在发往中国的路上,也正在给快到头的口罩期货市场添最后一把柴。
80%的,无法使用
已在武汉一线配送医疗物资近10天的圆通快递员盛之意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每天运往医院的物资众多,但可用上的很少。
1月28日下午5点左右,盛之意发了条朋友圈称,“医院的物资,已安全送达。但是我想说一句,对那些捐赠单位的善举表示敬意,但是现在的捐赠物资80%以上是不符合标准的,无法使用。一个善举却成了医院的负担,因为没有人力,也没有空间处理这些不能使用的物资。望后面的捐赠者,注意一下您所捐赠的物资……”
1月28日下午,盛之意发了条朋友圈,呼吁大家能准确捐赠。(采访对象供图)
那天,盛之意和同事用3辆4.2米的货车运送由一企业捐赠的1160箱一次性隔离服、一次性手术衣、加强型手术衣和医用床罩抵达武汉协和医院。其中一次性隔离服有10万2000件。
但医生告诉盛之意,这批物资中,能在此次疫情中派上用场的可能仅有40箱的医用床罩,用以医治病人或照CT时垫一垫,其他的医护用品都只能在日常接诊普通病人时使用,无法起到隔离新型冠状病毒的作用。
“物资用不上,可运输和搬运往往需要消耗大量成本和时间。”与在转运中心转载货物时还有传送带协助不同,货物到了医院,几乎只能靠人力搬运。
三货车物资在武汉协和医院卸货时,一开始仅盛之意和其他两位司机,以及两位医院工作人员一起,后来医院的保安过来帮忙,七八个人从下午4点开始,一直卸到快晚上7点才结束。
盛之意运往武汉协和医院具体物资明细(采访对象供图)
盛之意说,一般有用、符合医用规定的物品,各科室人员会很快来领走,若是暂时没用或不符合规定的,则会暂时放在仓库。“我前几天去协和医院的时候,五十多平方米的仓库已经堆满,外科大楼外面也临时堆着各种没用的物资。”
遇到物资供需不平衡情况的,还有武汉一物流网点经理张鹏。
由于人手不足,从1月27日到岗之后,张鹏几乎每天都要跑4-5趟各医院、或各省驰援武汉医疗队住所,运送医疗物资。
最迫切需要的医用口罩、防护服、护目镜仍然紧缺,更多送往的物资种类是消毒水、成人纸尿布以及一些药品。
1月30日,张鹏往武汉另一定点医院送了300箱医用手套,一箱2000只。“送到那儿之后他们只要了100箱,副院长和我说要不了那么多,也有其他捐赠人给他们送了手套,让我把另外200箱送往其他需要的医院。”
张鹏称,他将该情况反映给领导后,经协调让他将200箱手套暂时运往了武汉红十字会位于武汉国际博览中心的A馆仓库。
此前,张鹏也在网上关注到,物质虽然源源不断捐赠武汉,武汉医院物资仍十分紧缺的消息。“我当时把手套运到红十字会后,看到那里物资堆成山,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载有救援物资的车往仓库送。” 张鹏看到,仅3M牌子的N95口罩就有差不多300箱(箱子大小在30*40*50cm左右)。
经协调,张鹏将剩余200箱医用手套拉到了武汉红十字会位于国际博览中心的A馆仓库(采访对象供图)
在前往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前,该院副院长曾拜托张鹏,向红十字会领导反映,调用一些防护服和口罩到医院。张鹏在问询红十字会后得到的回答是:“需由医院向卫健委提交申请,卫健委向红十字会下达通知后才能提货。”
据悉,1月29日,该院副院长也曾向另一位快递网点经理李染发出“求助信息”,请他到红十字会送货时帮忙协调运送医用防护服、防护面罩、防护鞋套(均为传染病防护标准)1000套,“急需,拜托一定一定。目前上述物品仅够我们的医护人员用一天,否则就要裸奔了。”
李染得到的回复也与张鹏一致,他转告院长,“仓库说要您要开个提单。”
1月29日,武汉一定点医院副院长请李染帮助协调物资。(采访对象供图)
此前,武汉红十字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红会人手非常紧张。即使武汉统计局调了三十个人,专门负责物资清点、登记,另外招募了近50位志愿者,人手依然有限,可谓“心力交瘁”。
据澎湃新闻等媒体2月2日报道,九州通医药物流已于2月1日,开始协助武汉红十字会进行仓储运营管理,保证物资进出的准确性,协助红会提高物资分发效率。
李染说,截至目前,他也不清楚该院最终是否拿到所需物资。而快递员们始终极力协助物资的筹集与调配。遇见医院物资短缺的消息,他们也会将信息发往一些校友会、民间公益组织请求帮助。
李染说:“现在武汉正处于危难中,我们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就多做一些,能出一些力,就多出一些力吧。”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严峻、张蔚、张鹏、李染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