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4月,南京
清晨,春寒料峭,没了白日的繁华、喧闹,富人尚在软玉温香,而穷人,为了生计,已开始了忙碌。
一老农担着担子,罗着腰,一步一颤。担子是榆木的,新时吃足了桐油,如今已包了浆,不似新担的平直,弯曲着,每走一步,两头挑的篾筐都会前后不一的,打横晃悠,老农浑不在意,走得不慌不忙,悠然自得,看得出是个老把式。
篾筐装的满,上尖,被粗布盖着,只隐约从缝隙中,能看出一抹红,一点绿来,约摸是个卖菜的。老农找了个自认为合适的街角,放下担,将粗布撩开,露出筐里新鲜的各色蔬菜——果然是个卖菜的!
菜农用鞋底在地上左右划拉了两下,又吹了吹,这才小心的抖了抖粗布,在地上摊了开来,把菜一一拿出。
几根丝瓜,翠绿,戴着黄花,能掐出水来;一串西红柿,红绿相间,小胖子的脸蛋儿似的,圆滚,泛着光;一捧四季豆,豆荚肥硕、饱满,嫩绿诱人;两堆辣椒,一红一绿,红的干辣椒,个小体圆,一眼就能感觉到的火辣;绿的甜椒,大小均匀,望上去厚皮厚肉的坚实;接着,又翻出几颗野山笋,外面包着一层湿湿的泥,保持着笋的新鲜……
菜农将各色的菜品在粗布上码好,然后蹲了下来,憨厚的脸上摆满了笑意,冲着稀疏的行人们祈望着,盼着能早点把菜卖出去,不然等日头升起来,菜怕是要打蔫,卖不上价。
天,渐亮,风还是冷的,菜农蹲的累了,两手环抱,摸索着,左顾右盼,寻找个坐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身影在菜摊前站住,菜农停下了摸索,欣喜的扬起头,刚想招呼,却在看清了来人后,迅速的拉下了脸,不耐烦的挥手,想将来人打发掉,可年轻人愁眉苦脸的劝说着什么,最后,拧不过菜农的坚持,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说是离开,并未走远,年轻人几步跨到街对面,和另一个等在那里的平头小伙说了几句,平头小伙点着头,动作迅速的跑了,年轻人依然站在街角,不错眼的看着菜农,一脸无奈!
人,纷杂了起来,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早餐的香气,蔓延在南京上空,馄饨,小笼包,油条,煎饼果子的摊位,开了张。
一碗馄饨,连汤带水,热乎乎的进肚,整个人都舒服了,吃完抹嘴,将钱往空碗底下一压,走人,一看就是老主顾。
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被手脚麻利的伙计迅速的装进纸袋,收钱,交货,干净利索。买的人趁热塞一个口中,嚼一口,烫的直哈气,舍不得吐,又咽不下去,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臊红着脸,提着袋子,匆匆离开。
炸油条爷们儿热火朝天的干着,油锅里浮浮沉沉,一双长筷上下翻飞,炸好的油条被一旁的媳妇儿迅速的售卖着,扯一块油纸,包了油条,买的人,俩手一捏,边走边吃,行色匆匆。
卖煎饼果子的,铁板烧热,擦层薄油,一勺面糊倒下,刮板一左一右,娴熟的摊个饼,轻敲蛋壳,打蛋在饼上,铲子涂匀,一掀,饼听话的翻个身,老实落回原地,刷子沾着酱,在饼上涂鸦,那神情,竟也透着些骨风,莫不是某个隐士大师?
油条是旁边刚炸的,喷香软脆,铲子一切两段,再码上家中早就备好的青蔬,左右一包,裹成筒状,纸袋拿来,铲子轻挑,好嘞您内,收钱,走你!
菜农抄着手,蹲在自己摊前,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一幕,不由得跟着咽了口口水,吧唧了下嘴,深深的吸了口香气,抬手蹭了蹭鼻子、嘴,随即呵呵的乐了。
此刻,平头小伙又迅速的跑了回来,手里提着的,是个马扎,平头小伙经过年轻人面前,并未停下,只轻点了个头,弱不可闻,接着跑向菜农。
正看热闹的菜农,突然被黑影笼罩,吓的一个激灵,抬头,看见拿着马扎的平头小伙,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气鼓鼓的,挥手赶人,平头小伙举着马扎,尴尬的回头看街角的年轻人,年轻人做了个塞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一副全然不知的姿态。
平头小伙看看这,看看那,一咬牙,马扎一扔,跑了,菜农霍的站起身,想喊,想追,可刚张嘴,又憋屈的抄手蹲下,抬头,拿杀人的眼瞟街对面俩小子,可那俩小子,一个看天,一个瞄地,就是不看他。
菜农瞪了一会,见无人理他,又蹲的累了,拖过马扎,坐了,继续抄手,乐呵的看这清早的南京街头。见菜农坐了,也不再搭理他们,街对面的俩小子相视一笑,松了口气,依然站在那里,不错眼的环视着四周。
几个下人模样的妇人,拐着篮子,蹲在菜摊前,挑挑捡捡,嘴里胡乱的砍着价,很快就将整齐的摊子扒拉乱了,菜农也不生气,慢悠悠的还着价,能卖的就卖了,挑完不买走掉的,也不恼火,将剩下的菜重新码好,又从筐里补充了些数量,继续看人生百态。
天,整个儿大亮,各色路人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黄包车整齐的停在路边,拉车的汉子,蹲着的,拉客的,不一而举;小汽车骄傲的鸣着笛,驱赶路人,疾驰而过;马车嘚嘚的驶着,不疾不徐;独轮车载满了货,手推者躬腰弯背,稳稳前行;路中央,七路公交车,嘟嘟驶过,神气十足!
行人也是形形色色的,男人们长袍马褂布鞋者有之,中山装皮鞋者有之,军服笔挺军靴者有之,粗布短打千层底者亦有之,虽不能一眼分辨出身份,但往往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女人们就花样百出了,袄裙,高领衫袄,窄而修长,黑色长裙,不施绣纹,朴素淡雅,女学生标配;旗袍,窄袖、收腰、贴合身材,年轻女子首选;西式洋装,烫发、丝袜、大衣、高跟鞋,留洋高材生必备;袄裤,中式上衣和下裤,一般平民女子常服……
街上热闹了起来,各种有趣的叫卖吆喝声,江湖卖艺人的表演声,原汁原味的戏班子敲锣打鼓声,人声鼎沸,菜农看的出神,险些忘了自己的菜摊,不住的点头,摇头,嘴里还自言自语的嘟囔……
俩警察一步三摇的从街那头迈了过来,行人们纷纷躲闪,几个做小买卖的,手脚利索的收摊离开,有走的慢的,被俩人拦了下来,推搡间,做小买卖的,苦着脸开始掏兜,直到倾其所有。
警察们骂骂咧咧的收钱,一路到了剃头摊前,这剃头师傅刚支摊,哪里能拿的出钱来,搜了半天,扒拉出一大毛,剃头师傅还想抢,一名警察,抬脚就踹,另一个假意拖了一把,又撂下句狠话,呸着唾沫走了。
撂地打把式卖艺的,有眼力见,没等开口,就塞了钱,俩人顿时忘了刚才,虽说撇了撇嘴,不满足,但还一把揣进兜,装好,换了副嘴脸,挤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拍了拍卖艺的肩膀,又向下家转悠。
横冲直撞的,到了菜农面前,也不开口,就这么抖着腿等孝敬。那菜农当看不见,自顾转头在筐里翻找,俩警察以为也是个识货的,却不想,站了半天,菜农也没扒拉完,站前的不耐烦了,伸脚尖踢了踢菜农的筐:老头儿,新来的啊!
菜农停了手,撇了眼被踢的筐,见没事,这才回头打量:踢筐的这个,靠前,侧身,每个动作,都歪头撇一眼身后那位,恭腰舔脸的。
后边的那位,挺着个小肚子,背着手,眼冲天,瞟都不瞟这凡尘俗世,真不知道这走,咋就没摔死他!
菜农打量俩人的同时,街对面俩小伙子也紧张的瞪着仨人,平头小伙的手,向腰间靠拢了去,年轻小子抓住她的手,轻摇了摇头,继续关注着。
站前的警察见菜农还没有给钱的意思,不乐意了,弯腰提溜起一串西红柿,摘下一个,搁身上擦了擦,又吹了吹,转身,谄媚的递了过去,后头的那位,鼻子一嗤,嘴一歪,一眼都欠奉。
前头这位马屁拍到马腿上,讪笑着缩回手,泄愤的自己咬了一口,鲜嫩多汁,这位本想咬了吐菜农一脸,结果没舍得,嚼吧嚼吧,咽了,见菜农和身后这位都看傻子似的瞪他,一怒,手里咬了一口的柿子就冲着菜农飞了过去:他妈的,看个屁啊看,给老子交钱,五块!
菜农侧身躲开,惋惜的看着地上的柿子,不舍的拾了起来,捏在手里,抬眼愤怒的瞪着前头这位:凭啥,我自己地里的东西,凭啥交给你钱!你吃我的,还没给钱呢!
前边的听了,噗嗤一声乐了,伸手撸了撸袖子,就准备“讲道理”,被后头的警察拖住了,朝天的眼,终于落了凡尘,仔细的打量着菜农:国字脸,寸头,头发朝上刺棱着,高颧骨,厚唇,还有点大小眼……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再往下看,一身粗布短打,裤腿带灰,脚上的布鞋还沾着泥,嘶……难道真只是个种地的刺头?
眼珠子转了几转,后头这位语带客气的询问:老乡,家是哪的?你看,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上头让交税,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不是!
菜农听了这话,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一个残西红柿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照章办事?你们照的哪门子章?办的什么事?哪个上头让你收的什么税!分明就是勒索,你们这群败类,还敢大言不惭,真是丢国民政府的脸……
后头这位估计养尊处优惯了,没料到一菜农居然敢兜头给他一西红柿,还是被咬了一口又摔在地上的西红柿,没躲,被砸个正着,要说这西红柿,那叫一个新鲜,顺着力道,在这位爷身上就开了花了,满身的西红柿汁儿啊,连脸上都溅了几滴……
一闹起来,吃瓜群众就围了上来,不过,都远远的指指点点,没人敢上前,对街的俩小伙子,也已经悄悄地绕到了菜农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时刻关注着。
见后边这位吃了亏,前头那个顾不得帮他擦一把,抢步上前,想薅菜农的衣领子,脚还故意搁摊子上剁了两下,将菜踩得稀烂,嘴里骂到:你个老不死的,我可告诉你,你打的可是警察局局长,虽然暂时还是个副的,但是很快就正了……
听见有人介绍自己,后头擦脸擦身的警察,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脯,正了正帽檐,听到最后,嘴都抽抽了,恨不得上去一巴掌踹死那个多嘴的。
菜农躲过薅来的手,往后退,身后俩小伙子几步窜过来,一前一后,把菜农夹在中间,那菜农痛心的看着满地的烂菜,抖着手,指着俩警察大骂:狗屁的局长,就他,还不久就升职?做梦,我告诉你们,有我一天,他就别想!
听到这话,俩警察大怒,将手摸向腰间,想拔枪,然后僵了,两把枪钉在脑门上,谁还敢动?菜农身边的俩青年,一人一个脑门盯着。
别说俩警察傻了,就是周围吃瓜群众,都楞了,什么情况啊这是?现在买菜的都配保镖了?而这时,举着枪的平头小伙呵斥到:放肆,这可是新上任的南京市市长,石瑛,石市长,我看谁敢动,不要命了!说完,瞪着俩警察,等待命令。
此刻的菜农——哦,已经不能称之为菜农了,此刻的石市长怒喝:把他俩给我送回警察局,让他们局长亲自处理,回头向我汇报!说完,怒火冲天的走了,年轻小伙迅速跟上,平头小伙一个并腿、敬礼,简短一声:是!踹了俩瘫软的警察一人一脚,催促着往警察局走。
吃瓜群众早就爆炸了,鼓掌、叫好,有“江湖百晓生们”卖弄:告诉你们,今年3月,石市长就任,避开欢迎仪仗,手拎旧提箱,布衣布鞋入市府,他可是咱南京的“布衣市长”啊,大清官,咱南京人,有福啦!
受过欺负的老百姓高兴的抹泪,这下可有盼头喽,纷纷回家,将所见所闻传颂。石瑛回到市府,整饬社会风气,一时间人人称赞,誉为——民国第一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