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白兰只在三年级前叫过“爸爸”。

那时的街道没有现在这样宽敞,也没有很多的车,城里都是些里弄和胡同,街上青砖小巷里,阳光照进灰暗的玻璃窗,有几个穿着白色的确良的少年走过,手里提着的双卡录音机正飘出邓丽君的歌声“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而在乡村里,袅袅炊烟,几处烟来几人家,以山田为界,大大小小的分出了许多村落,村与村间通着各种捷径,就是村民口中的山路,山路通向乡镇,镇上往往都有集市。赶集那天,很多商铺把摊子从屋里搬到了路边,还有很多开着柴油手扶车的商贩,老早占据有利位置,把货物展示出来。十里八乡的人也早早吃完饭,梳洗打扮一番后相约赶集去。那儿有两家商店,还有卫生所、理发店、北面是狭窄的蔬菜市场,南边有一家肉盒摊,还有一个摔面馆。

那是一个街口的平房小屋,临街一间改为铺面,门经常无精打采地敞着,进入后都能呼吸到一种久远的气息。水泥地面白粉墙,门朝北,十几套座椅,东侧隔出了间厨房,冬天则撤掉一套座椅添加一个煤炉取暖。摔面是整个县城都出了名的快餐,店铺的招牌,不管谁家的,前头都得挂上个“石良金家”,似乎这样才有面子。这摔面不同于西北的牛肉拉面,是经过三遍盐和三遍水反复搅制,经过师傅在案板上摔打而成,往往有一种特殊食用碱的香味,并且面条爽滑透黄、筋道有劲。龙须,加粗,韭叶......,配上精心熬制的大骨汤和特色海鲜卤汤,再配上一盘浓香的剔骨肉,洒入少许辣椒油、吃起来热火朝天。

开摔面馆的便是白兰父母。白兰一家三口吃住再南面的里屋。父亲在厨房做摔面,母亲收钱招待客人,三口之家,本也衣食无忧。可父亲平时嗜酒如命,他常常念叨只有酒后才能尽最大的幅度挥动臂膀,拉出来的面条才能用尽全力在案板上摔打,这样作出的摔面才有劲道。可这酒下肚后,面是做的不错,脾气也增加了太多,不是嫌白兰母亲动作慢,就是怨料没备好,哪句话不合适,白兰爸爸会直接把碗砸了,二人开始理论。

白兰记忆中的父母,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她的童年,有的永远都是数不清的争吵和谩骂,因为太小想不到太多缘由,只觉得那不是夫妻的日常,倒像是仇人。往往刚入睡,便会被争吵声惊醒,接下来会是盘子、碗的摔碎声,门外则传来一阵阵犬吠,白兰抹了眼泪,翻身用双手使劲堵住耳朵,企图把自己置身事外,但那一阵又一阵的嘶喊声,无时无刻不通过她冻得发红的耳朵传进大脑,钻进每个细胞里。

一个初冬的夜晚,白兰父母如往日一样争吵个没完,外面的雨不停的下着,煤炉早已熄灭,白兰听着外面的雨声,她感到寒意在身体蔓延,他紧紧裹着一张薄被躺在炕上。

吵架声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的风还在唿唿作响,白兰父亲突然揪着白兰母亲的头发,摁住后脖颈,死死地扣住她的头,任凭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仍然使出全身的力气挥舞着拳头打在白兰母亲身上,那声响如同面摔在案板上楼,沉闷、压抑。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白兰母亲流着泪,一把拽出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白兰,领着她头也不回的骑上三轮车而去。

白兰父母的婚姻在母亲出走那一刻土崩瓦解,白兰记忆里的“父亲”二字也永远留在了那个摔面馆。

白兰母亲把那辆暗灰色的旧三轮车后斗上焊接了一块挡风玻璃和招牌,架子上面是火炉,载着白兰,走街串巷的卖煎饼果子。煎饼果子的叫卖声合着母女的辛酸,在东市场路口飘过,在南关街口飘过,在绛水河畔飘过。

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白兰听到的,都是母亲对父亲的抱怨,她对父亲二字的概念也逐渐消退,偶尔也想想,想想父亲曾经会送她上学,曾经会洗她换下的脏衣服。但这念想却慢慢的消退,多的只是几份恨。

多年后,白兰母亲患上严重的眼疾,几乎失明。

白兰初中毕业后,读了一所寄宿中专学校。她也不曾想过,会在开学后第一天晚上碰见那几乎遗忘了的父亲。白兰刚从餐厅出来,见父亲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在餐厅门前,他全身衣服湿透了,裤腿卷得高高的,从膝盖到脚全沾满了泥水,好像刚从泥地里爬起来似的。他手里打着伞,伞下护着一个塑料袋,顾不上抹脸上的雨水,对白兰说:“知道你到这里读书了,以前想念你,你妈不让看,这是给你买的衣服,衣服口袋的信封里是给你的生活费”。

白兰表情木讷的收下钱物,两人在雨中各自打着伞,再无交谈。打那以后每到周末,白兰父亲会在学校门口,趁白兰放学回家见她一面,顺便送上衣物零食。但并无过多的交流,有的只是冷漠和陌生。父女情,早消失不见。

白兰母亲不知哪得来了消息,那日白兰回家,她摔了茶杯,坐在炕上,说,“你要见那个人,就别见我。”

从此,白兰远远的见了学校外面独自徘徊父亲,便会绕路离开。

白兰中专毕业那年,母亲病重,当她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夜晚时分,母亲已经没有任何思维,白兰给她翻过身,拿了毛巾,用热水烫热,去擦她的背,她的背有些弯曲,背后是生活磨损的痕迹。受过的罪,吃过的苦,又何曾是白兰所能想到的。

两天后,白兰收到父亲托别人转来的三万块钱。

经过治疗,白兰母亲的嘴巴可以进食,也能喝水了,后来,她的命算是保住了,人也清醒过来了。出院的当天,大雨下的瓢泼,租了车准备回家,无耐雨水太大,回村的路被冲,只能耽搁了一天。

就在那天晚上,白兰多年未曾谋面的伯父突然出现 “赶快跟我走,看看你爸爸吧”。

当白兰见到父亲那瞬间,惊呆了,父亲躺着白布底下,白布已经被鲜血染红。

伯父对白兰说 “人没了”,并且递给白兰几十张存单,每一笔都是他给白兰母女送钱后都是被白兰母亲原封不动退回去的,父亲为白兰留着,加起来有几万块。

从伯父口中,白兰这时才知道,那年母女二人出走走当晚,白兰父亲大半夜顶着寒风挨家挨户的找了一夜,第二天病便倒了,躺了半个月才下炕,之后经营的那家拉面馆被人盘走了。父亲这几年,生活很苦,收过废品、干过搬运工、打过零工、做过小本买卖,但都入不敷出。正日守着孤寂的房子,冷清,寂静,没有生气,死寂一般。

后来,借钱买了辆二手车拉货,干的是别人不敢接的活,开车往山下运石料,那日大雨,山路泥泞,才出了车祸。

前不久,经人介绍,白兰父亲处了一个女人。女人离异、脾气差,稍有不如意,便扯着嗓子大骂,父亲反而悄不做声,正日埋头接活挣钱,只图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时,屋里那亮着的灯光…….

那一日,白兰父亲取了钱正要托伯父转交给白兰时,恰巧被那女人碰见,那女人撒了泼的大闹,揪住白兰父亲的头发,抓破了他的脸,留下道道血痕。她哭天抢地的大喊“我跟你这一年里,没享福,你却偷着把钱给了那娘们……”

白兰父亲顿时暴跳如雷,脖子上青筋暴起,泪水顺着血痕流了下来。而后到路口超市买了白酒,回到家昂起脖子就喝。

这是曾经嗜酒如命的他离开白兰母女后第一次喝酒。

半瓶白酒下肚,白兰父亲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抡起椅子砸坏了电视,摔碎了暖壶,臂膀一挥,桌上的饭菜散落一地,瞪着发红的眼睛大吼道“滚,老子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受苦,钱是我自己挣的,马上给老子滚。”

白兰再也没绷住,一下扑到那瘦小冰冷的身体上,嘴里喊着“爸爸”。那声“爸爸”是白兰二十年来第一次叫。那喊叫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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