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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日记里记着一九七七年初夏我和Leonora到Cecil Court去看Peter Stockham的新书店。彼得在Dillon's University Bookshop工作几十年最后当上执行董事，Dillon's在Malet Street，离伦大亚非学院很近，我们几个书痴每星期总要进去绕两三次，买不起的书站在书架前拼命快读过一过瘾也踏实。是一位学长介绍我认识彼得，跟他喝过几次茶，有一天收到他的明信片说辞职去开书店了，要我有空过去看看。Cecil Court那整条小巷的旧书店我熟极了，James Wilson说像山乡小河边一簇簇的黄水仙那么迷人。
书店叫Peter Stockham at Images，专卖新新旧旧的插图书籍，卖精致的掌上小书，卖旧版书旧明信片，儿童书也多，连维多利亚时代洋娃娃历史彩色画册都有，还有旧日小贩沿街叫卖的小本故事书chapbook。听彼得说他正在写一部英国儿童书的插画史，一九八零年果然印出来了，叫A History of Children's Book Illustration，写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的儿童书插画变迁史，功夫下得很深。那天，Leonora蹲在书店里一心看书，彼得拿出他收藏的几盒彩印小画片让我挑选，暮色渐浓书店打烊我们才各自回家。
快三十年的往事Leonora前两天电话里谈起来还很兴奋。去年七月十三日我写《伦敦迟来的平安消息》说她搬回伦敦住了，天气远比乡下暖和，风湿好多了，到医院复诊配药也方便；今年她说病情忽然又恶化，一度担心是红斑狼疮，上个月在医院住了三个星期，换了几种药似乎稳贴了些：“医院里的老护士都以为我是当年演舞台剧的哪个演员，说我这病是熬夜熬出来的！”她笑得好大声。“也许她们怀疑我当过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读过我的《风萧萧》的人都想像她年轻的时候多漂亮。她老了其实还很漂亮。
Cecil Court那时候有一家铺子叫Pleasures of Past Times，是老演员David Drummond开的，专卖些跟演艺相关的旧书，也卖些零零碎碎的“interesting objects”，还有全伦敦存货最多的旧明信片，我买过好几十款，都是两次大战期间的来鸿去雁，顺手写写都露出了文采，老派人到底道行深沉。Leonora认识铺子里的人，常去翻看老照片老海报老戏单。听说电视台和电影公司也常去找资料，老板还尽量让演艺学院的学生去选用一些不再受版权规管的老教材。
一九七八年初秋的一天下午，Leonora约我到Cecil Court那家H.M. Fletcher见面，说是荷兰莱顿大学一位精通汉学的学者也来。学者五十开外，高高瘦瘦挺着笔直的鼻子很像Lytton Strachey，他是Leonora父亲生前的好朋友。我们在Fletcher等他查完书一起到Leicester Square一家咖啡店聊天。我们谈起Leonora这个名字比Eleanor雅致得多，学者说中文缩译成“李儂”最好。他的中国字写得很流畅，一边写一边抽着烟斗告诉Leonora说《红楼梦》里“儂”字用得最凄美，先念出那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谁”再用英文翻译一遍给她听。他还说宋朝词人晏殊的词里说女人是漂亮的向日葵不必花钱敷粉擦胭脂，问我记不记得那几句词。我不记得。那天深夜翻书恍然猜出他说的也许是“人人盡道黄葵淡，儂家解说黄葵艶。可喜萬般宜，不勞朱粉施”！异域的汉学家向往华夏古人风流倜傥之情有点感人也有点滑稽。
李儂这个中国名字尽管漂亮我并不喜欢。还是Bill Fletcher俏皮，他说Leonora美得像J.W Waterhouse油画里的女人那么“demurely saucy”！他那家书店不是secondhand bookshop，是地道的antiquarian bookshop，卖的全是一八五零年以前的古籍，祖孙三代从一九零六年世代相传做了七十多年。他们求古不求专，天文地理文学艺术只要是善本珍本的古书都买都卖，读书界流行哪一类学问他们搜罗哪一类书，四壁玻璃柜子摆得又饱满又整齐，皮革烫金的书籍灯光一照照出清贵的沧桑。
“这些书都那么稀罕了，你索性关掉门市在家里弄个办公室做邮购生意不是更省事？”Leonora似乎不忍心多看比尔满脸岁月的脚印。“关在家里做邮购生意我肯定见不着像姑娘你这样动人的顾客了，”他轻轻掂着Leonora的手欠身亲了一下。“If you are content to work from an office,you might just as well be a stock-broker!”Leonora的笑面比山乡小河边的黄水仙还要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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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摘自董桥先生的《今朝风日好》，2015年购于香港田园书屋，记得是春节八折特价，港币七十二圆。原文为繁体，为打字和阅读方便顺手改为了简体，引用的诗词和字还是繁体的味道足。
读董桥先生的文章，看似简短，却颇费脑子。有一种你看得懂是极好的，看不懂我可不管的随意。他不负责解说，只负责挥洒，有人说他卖弄，倒不如试试看自己能不能如此效仿得了。
文中提到的Cecil Court(塞西尔考特)，是伦敦著名的二手书店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 Road）的一条小巷，也是启发J.K.Rowling灵感的《哈利波特》中对角巷的取景点，记得吧，想从麻瓜世界进入对角巷，便要经过巫师们的聚集地破釜酒吧，可惜董桥先生只是飘过访书会友而已，不然大概会有Q.Dong.Reading版的魔幻故事。
董桥先生常逛的那间Pleasures of Past Times“旧时光的愉悦”书店目前仍是伦敦最出名的独立书店之一，主营表演艺术相关的一切，从18世纪的剧院到邦德电影应有尽有，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有机会的话自然要去看看。
至于H.M. Fletcher，目前仍在经营，只是地址变了，感兴趣的可以访问他们的网站http://www.hmfletcher.co.uk， 里面提到了书店的搬迁史：
1933-35 49 Cecil Road, Enfield, Middlesex
1935-37 15 Essex Road, Enfield, Middlesex
1938- c.1940 27, Cecil Court, London WC2
C.1940 - 1947 227, Willow Road, Enfield, Middlesex (my grandfather's private address)
1947- 1992 27 Cecil Court, London WC2
1992-97 201, Cardamom, Shad Thames, EC1
1997- Wynches Barn, Much Hadham.
文首提到1977年写的日记，正好是H.M. Fletcher在Cecil Court经营的时间。
那位会调情的书商Bill Fletcher，他的儿子现在在网站上提到父亲说，他1922年就离开了学校做书商，选择的是与书为伴，与古书为伴数十年，祖父嘱托他专心对付一门种类。他说儿臣做不到，因为好书那么多，每种都无法罢手，见猎心喜，真是可爱的“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