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楚云渡那会,天下还挺太平,朝有采菱的垂髫少女撑着小舟嬉戏莲叶,晚有渔舟上的昏黄灯火在钟声中隐入船舶。
偶有细雨,但淅沥后总是变幻莫测的霞雾,云波诡谲之间忽得艳阳大作,万兆霞光搅碎了天际的流云,然后残云便一丝一缕地沉入远处村镇的炊烟之中。
这样的小镇总有些过路人停留,谪了迁的文人,破了戒的僧,隐居的老者,逃命的王公。虽然离王畿远而又远,或悲或喜的江湖故事倒也发生了不少。
比如有个断手的侠客,总是在渡口等人,等了十三年。
细雨的时候他也不闪不躲,如同石雕,他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如同浸了水的麻袋黏在身上,水滴啪嗒啪嗒地顺着身后的锈剑滴在地上。
当霞光晃晃荡荡地照在他木讷的脸上时,连三岁的儿童都能看出那眉峰下的落魄,残云一点一点映入他的疲倦的眼里,暮色沉沉,渔舟归岸,然后他离去。
据说他在等一个仇人,比剑。那个仇人在他十八岁时灭他满门,将他的右手生生用剑砍下,他仓皇逃跑,赌咒说十年后在楚云渡一决生死,以报断手之仇。
他苦练剑技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如今日般朝霞满天,他从白日菱女放歌等到傍晚残云归夜,仇人未来。
第二日,他背着剑一大早坐在渡口打坐,又是一日细雨,仇人未来。
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他又颓颓等了三年。
我有一次撑着舟来他身边,劝他莫要这样等下去,我说那仇人不会来。
他定定望着我,淡淡道:“他会来。”
“你等了十三年,他不也是没来?”
他的眼神穿过我的身体望着远处的山黛:“我只要在这里等着,他定会来。”
我被这有些拙笨的执念所震惊,苦想了半天,说:“可你的剑也锈了,你的手也生了,你也老了。”
他大笑,笑声中的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就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楚云渡的霞光会那样刺眼,细雨会那样绵延。
他说——
“杀人不是靠剑,不是靠手,也不是靠我。”
那一日我没有追问是靠什么。
因为那时,我看到他颓唐的身影中迸发出一种超乎语言的语言,胜过霞光的霞光,他背上剑的锈迹成了灿灿金光,他的布衣成了铮铮铁甲。
后来又过了很久,久到我数不清楚,采菱角的少女戴上红妆嫁做人妇,又生养了许多个小孩子,小孩子每日朗朗读书,窗外时而细雨时而霞光,明明灭灭。
终有一日。
从远山的重叠之中,一叶小舟飘来,浮浮沉沉,时时被荷叶绊住,又被水流撞得踉跄。
侠客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不是凶莽的满脸横肉的山贼,不是奸佞狠辣的邪教弟子,不是道貌岸然的正派中人。
一个羸弱老叟,稀疏的白发,烂疮和红斑布满褶皱横生的面孔,咳嗽中带着风箱漏气般的气喘,他无力地瘫在船舷上,目光呆滞,坐着扁舟任由水流飘摇。
他正是三十年前人见人惧的“金钩吴雄”,岁月把他变老了。
老叟道:“我来晚了。二十年前我本该来,但我被一刀直中心脉,苦受蛊毒折磨,在床榻间躺了二十年。”
侠客道:“你来的刚好,不早不晚。”
老叟道:“你父亲灭我满门,但留了我一命。因此我当年灭了你父亲满门,也留了你一命。我快死了,因而我今日要来。”
老叟剧烈地咳嗽起来,皮包骨头的身躯仿佛受到了剧烈的震动,晃晃荡荡。
侠客道:“你的金钩呢。”
老叟答:“当了,换药钱。”
侠客道:“我昨日也将佩剑当了,换了一顿饱餐。”
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
剑拔弩张。
一刹那老者的气势如虹,如同以天地为穴的猛虎,虎啸震耳,身后的云霞吞吐滔滔江雾,如同万丈波澜搅得这世界天翻地覆,轰轰烈烈,浩浩汤汤。
狂风骤雨之间侠客如同一鼎,纹丝不动,布衣尽碎,神色庄重。
一步。
侠客只向前踏了一步。
任谁都看不懂的一步,与剑无关,与技艺无关,与他无关,那一步走出的是朝明晤晦的四时序列,是此消彼长的万物更迭,是天,是地,是催人老的时间,是道。
任谁看了那一步都会意动神摇近乎癫狂,那是映着苍茫人心的一步,方寸之间世事仿若一掠而过,化成一卷书,化成一个字,在化成无字。
若硬是要形容那一步,唯有那万丈霞光吹没着残云,天光大盛,正白明黄炽橙朱红沉褐熟赭归于蔼蔼的黛青暮色。
天地一白。
等到云淡风轻,风平浪静,只看得楚云渡已没有了这二人的身影,侠客站立之处只剩下昨日未干的一滩雨迹,老叟所乘的小舟在苇花深处飘呀飘。
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