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该是白衣胜雪，书生意气，眉宇似山脊，深情如落雨，多一分柔媚则无刚，少一分柔媚则无情。
若有一个这样的少年，一定是他。
高中第一年，我们的宿舍，在老校区。
宿舍条件不好，一个寝室，十二个女生，沿着木板铺的地面往最里面走，寝室逼仄，需弯腰才可以。
周日洗衣服，所有的同学，都要去校外用水桶打水，像捧回了山野的露珠，条件艰苦不能言。
新入学，走过草尖探出的甬路，拎着桶，发现原来是一口天然泉眼，顿时心就欢愉起来。可是，却无法靠近，周围石砺尖锐，不注意就会滑倒。
正犯难，一个男孩子，用手拎过桶，说：“给我吧”。男孩儿有好看的眉眼，泉眼喷出的水雾，落在他蓬松的头发上，加上好闻的草木香，忽地，心就打开，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女生，平白的眉心就有了少女的清愁。
秋天，学校要每名学生上山采十斤山槐花籽，为了安全，班主任让一个男同学负责两名女同学，安全出去，安全带回来。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一组。
心的欢喜是有的，路上却格外安静，仿佛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偏一转过山弯，那山谷仿佛一瞬间，铺展出满树的黄，漫山的红，那种绚烂，曼妙，美的令人窒息。
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理解“层林尽染”这个词。
两个人，惊呆在那里。
等他小心地拨开缠人的藤，给我僻开小路，回眸间不禁地吟道：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他望着我，也望着群山，有风轻柔抚过。此时，漫山绚烂秋色，独他是白衣少年，独我是乌发翻转。
一瞬间，怦然心动。就想，如果可以，就和他，和这漫天秋色，一起到暮雪纷纷。
再后来，就完全没有巧合，只剩不可控制的情愫。
美术课，画一枝出水的荷，恰好没有了那锗石色，转身去借，只为看他画画的眉眼。
中午去食堂打饭，清瘦的他打的是米饭，清炒芦笋，我也来一份，只为了和他咀嚼同一份香。
周末，为了节省路费，当然也为了去班级读书，能正好遇见他，接连一个月不曾归家。
晚自习，穿了好看的棉布裙子，就想在夜来香，开满校园的清月下，逢到一个有书生气的少年。
幽幽地带着花的香，捧着书，走进班级，一抬头，正好撞见他，心似清湖，一池波澜，却莞尔一笑，不露山水。
打开窗子，花香落满窗棂，故意的，缓步走过去，从他的桌上抽出一本书，印象很深，是《拜伦诗集》，随手翻开，被折过的一角，一首小诗，映入眼底：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
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莫名的，秋阳似火的天儿，心却下了一场雨。
“如果你喜欢，那你先读吧。”“但是，得快读，这是从图书馆借的，两周就得还回去。”
“那你呢？”又欢喜又小心地问。
“你这周看，我下周看”。内心欢腾的像泉水，越过山丘，汨汨流出。
余下的故事，仿佛就可以猜到。那一个学期，我们都沉浸在书的情感里，像赏了春柳，又看了雪景，浪漫亦或忧伤，都在眼眸，都在心里。
那个时候，所有年少情愫都只是一颗青梅，嗅到芬芳，含在嘴里，甜在眼眸，止于言行。
放假，已是冬天，北方的雪把一截截的火车染白。
他提着行李，我背着包，急匆匆的赶晚上八点半的火车。他的家离我的家很近，却比我提前一站下车。
终于挤进火车，自然没有座位，路程并不太长，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好在火车有暖气，我们索性就靠在过道的车壁，听着熟悉的卖小货的叫卖声，相视一笑。
火车隆隆的声响，过道的灯，明明暗暗，像离别，一寸寸把思念推进。
他说，等他毕业了，他就去山区支教几年，历练历练。
最后，他把衣袖撸起，说：留一个电话号码给我吧。
那时候，家里只有座机。
我点头，拿起笔，认真的把电话号码，写在他的胳膊上。第一次，和他的脸贴的那么近，他的手臂，像冬天被阳光抚过的山脊，很暖，很踏实。
接下来，就是等待。白水镇坡上的寒梅，已经疏影横斜成了画，我却不想去赏，只守在电话旁。可是，一个假期，像孤雁，杳杳无期。
开学，他的椅子仍然空空如也，去老师那里打听。老师语声嗫嚅，缓缓说：
“他已经走了！”
“走了？”
“去哪儿了？”
“车祸。假期，去白水镇李村的时候，车在路上出了车祸。”
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水镇，李村，车祸！”
“他爸说，去看咱们一个同学。”
无数次，都在梦里醒来，一股说不出的情感，好像很累，好像走了好长的路，去寻找什么，又好像，已经丢了，无法再寻回，剩下的就是泪水，湿了枕巾。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有时，我会想：如果在今天，我们也许会像所有青春里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一样，不必眉目传情，不必暧昧连连，不必留下很多遗憾。
我们会在春天租二人脚踏车，在樱花开满的小径，踏车而去，肆意微笑；会在雪天，穿得像两个粽子，再站在灯下，看雪花漫天飞舞，头发皆白。
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所有人生里美好的事情，都应该可以与你有关。
可是，没有。一切都戛然而止。
后来，我就病了整整两个月，再后来，终于鼓起勇气，去了趟图书馆。图书馆的借书簿上，他的笔迹还带着温度，疏朗刚毅。
又去把《拜伦诗集》借来，灯下打开，仿佛看到他正抬起头，笑着说：“快读啊，要还的。”
“美好的爱情大都相似，而不幸的爱情最后都成了故事。”
而我多么希望，我写的这一切都是故事。
如果时光可以退回去，顾远，我不想再认识你，不想再和你去上山，不想在那天恰好遇见漫山红叶，不想和你一起读诗，不想告诉你，我家在李庄，不想你来看我。
我都不想，我只是想你。
青春是一场如约而至的雨，我们注定都站在屋檐下躲雨，以为雨停了，相逢的人，都可以从容散去。
后来，才发现，我们再也无法从容。
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在某一个瞬间，想起这首诗：
“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顾远，我还会见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