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伟平
1
七点下班,抢在组装部前面打完卡,从工厂大门出来,六月天的最后一束斜阳已经撤得干干净净。梅亭路的晚风凉爽无比,完美的接替了零件房的温度。深深吸了口气后,夏兰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从玩具厂去工人新村的路有两条,夏兰走的是其中一条捷径,那条路夹在两个老旧小区中间,狭长、逼仄,争抢位置的商贩恨不能把摊子摆到路中央去,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卖凉皮的小吃车撞到。
入口的石碑上刻着佘巷两个字,可附近的人都管它叫蛇巷,即便这样,夏兰每天依然选择从“蛇巷”经过,谁叫它比那条主道短了五六分钟的路程呢?不要小看这几分钟,用罗芸芸的话说,两月下来都能刷完一部韩剧了,要是在兵荒马乱的早上,那就是迟到和准点的区别。
街灯下的防滑地砖结了厚厚一层油垢,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极了自己手里这件工衣。她不是没有洗过,事实上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只是那些用于玩具转轴部位的化工油料附着性极强,只要沾上,普通洗粉根本弄不干净。再说洗干净又能怎样?流水线上脏乱差的工作只消半天就能把它打回原形。认清这个现实后,再爱干净的人也不愿把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浪费在清洗衣服上。
夏兰在冷饮摊上买了杯烧仙草,冰凉的口感令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前面飘着蒜香的小吃摊和两元店吸引了许多穿着厂服的年轻男女,他们拿着一个月工资换来的国产大屏智能手机刷剧玩游戏,用带着家乡烙印的普通话侃侃而谈,青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平均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里是深圳,一个有着大把青春的城市。
夏兰厂牌上这家玩具厂是附近最大的工厂,台资背景,实力雄厚,每天有上万的工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打卡上班。他们中绝大多数跟她一样年轻,人生际遇也出奇的雷同,农三代,小初高毕业就跟着老乡来深圳打工,干最累的活,吃最廉价的食物,住着墓穴一样的房子。等那天被榨得一滴不剩后,再被精英阶级为本地户籍市民量身定制的政策驱逐出去。
罗芸芸有一回晾衣服时诗性大发,用断了半只角的撑衣杆指着远处灯火辉煌的CBD对夏兰说:“你看,这地方像不像一片海?工人村的租户就是数量最多的浮游生物,只要吃大鱼剩下的渣滓就能生活。”
2
快到单元楼时,夏兰给罗芸芸发了条微信,问她吃没吃夜宵。罗芸芸没回,她还是叫夜宵摊的老板打包了两份炒粉。
罗芸芸是她的室友兼老乡,也是她在这里为数不多的朋友。罗芸芸和她同岁,看上去却比她成熟许多。
来时两人都去玩具厂应聘,最后夏兰顺利入职了,罗芸芸却因体检时查出了乙肝而被厂方拒绝。幸运的是,不久后她通过朋友介绍去了罗湖一家电子厂上行政班,工作比玩具厂轻松,压力也少很多,还不用上晚班,就是住得有点远,每天五六点就得起床去赶公交。
夏兰常在半睡半醒时听到罗芸芸强行从床上爬起去厕所洗脸刷牙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和悔恨,令她很多个夜晚想起都睡不着。
虽然从没问过罗芸芸,但她知道罗芸芸在悔恨什么。被玩具厂刷掉那次,罗芸芸回来哭着跟她说自己当时不该听父母的安排辍学打工,他们眼里只有她弟弟,从来没有为她打算过。她的高中同学现在个个都混得比她好,原来她还加了很多同学的微信,但因为没有共同话题几乎没怎么聊过,就偷偷把他们全删了。
之后她给夏兰看了自己高中的成绩单,白底黑字的成绩册上,留着齐耳短发的罗芸芸看上去有点呆傻,跟现在完全两个样。随便翻了几页,夏兰惊讶地发现她每门功课成绩都是优秀。那本成绩册罗芸芸一直藏在密码箱的夹层里。她还跟夏兰说,要是以后父母敢说她没出息,她就拿这本成绩单去打他们的脸。
夏兰知道她说的是气话,罗芸芸虽然一直气不过父母重男轻女,可寒假的时候,她母亲因为腰椎骨质增生,带着她弟弟来深圳做手术。罗芸芸不仅请了一个礼拜假在医院伺候她母亲,还给弟弟买了很多东西,对他比对自己还好。
在租房楼下的街边,夏兰看到阮玉秀和几个年轻男人在路边摊吃粉。她有点惊讶,不知道阮玉秀怎么会跑到这边来吃粉。出于好奇,夏兰驻足看了一会,她很快认出其中一个穿着花衬衫、留络腮胡的是阮玉秀新交的男朋友,叫钟彬。
阮玉秀曾在中午休息时跟车间其他女工说,钟彬在物流公司当主管,每个月能拿一万多,家里有房有车,还说过了年就准备跟她结婚。但是没人相信,因为她编造的谎言太拙劣了,总是看不到其中最大的漏洞。那个漏洞就是她自己,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看上她呢?
夏兰之前和她同在玩具厂上班,同一个部门,同一条拉。阮玉秀比夏兰大好几岁,早进去半年,性格老气横秋,说话高腔高调。夏兰刚入职的时候阮玉秀老是欺负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阮玉秀故意使坏,让她拿错了冲洗药水,导致当天组装的几千个玩具全部要返工重做。
因为这件事,她被第一次组长点名批评,罚了几百块钱,连工作都差点丢掉。夏兰恨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拿她没办法。直到半个月前,夏兰终于抓到机会,向车间主任举报阮玉秀偷拿公司的生产用具出去卖。查明事实后,阮玉秀很快被公司开除,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了。
后来听拉上的女工说,原来阮玉秀一直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上一份工作也是因为同样原因被公司辞退。
她们还说了很多夏兰不知道的事,包括阮玉秀为了竞选拉长勾引组长去旅馆开房,以及阮玉秀的几任前男友。那些和她好过的男人,年龄最大的有四十多岁,是个肥头大耳的菲律宾商人,家里有老婆孩子,在深圳不知道玩了多少女人。阮玉秀跟了他一年多,打了两次胎,其中一次差点死在医院里。最后那男的拍拍屁股回菲律宾跟老婆孩子团聚去了,她屁也没捞到,白白让人干了这么久。
有那么一刻,夏兰对阮玉秀产生过同情心,但她很快又想到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很佩服古人的智慧,几千年前就已经把人性看得明明白白。不过她想不通,明明大家都是被生活压迫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
3
灯火辉煌的夜里,工人村变成这座城市的洼地,霓虹灯和鸣笛声经过这里也像掉进了黑洞。
因为便宜,这里吸引了大量的打工仔。同样因为便宜,室内条件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潮湿的水泥地板,昏暗的吊灯,痕迹斑驳的墙体,用力跺上一脚,好像都能掉下一层墙皮来。但这样的环境却不妨碍木架床上年轻情侣们滋长的性欲和呻吟,他们对生活有多容易满足,就对性有多不满足。不管白天黑夜,仿佛彼此抱在一起就能抵抗这社会冰冷的底色。
回到租房,打开灯一看,罗芸芸果然不在。夏兰把炒粉放在折叠桌上,然后去厕所冲了个凉。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她反手扣好胸罩,拿起手机一看,是罗芸芸发来的微信,说在外面有事,今晚不会回来了。
干巴巴的几个字,后面没有跟上罗芸芸一贯喜欢的表情和礼貌。夏兰看着刺眼的屏幕,敏锐地捕捉到了背后的信息,便问她什么事?
罗芸芸没有马上回她,过了几分钟,才发了条语音说,现在有事,回去再跟你说。
这条语音夏兰听了几遍,她察觉到罗芸芸声音里有一丝隐秘的情绪,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听声音罗芸芸似乎是在车上,背景里有个男人在叫她的名字,好像是她男朋友程涛。
程涛来自邻省一个盛产芦柑的县城,比罗芸芸大七八岁,学历也比她高。大专毕业后就一直在深圳工作,据说现在在福田那边某家传媒公司做策划。罗芸芸在电子厂的工作就是他托朋友介绍的,那时他俩还不是情侣,程涛雪中送炭的举动令罗芸芸很感动。
事后罗芸芸抽空请他吃了顿饭,许是因为趣味相投,饭桌上,程涛借着酒劲跟她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从青葱校园到毕业工作,从大学社团到公司团建,他天生有副好口才,投入时像个百老汇的资深演员,把没机会上大学的罗芸芸唬得歆羡不已。末了,还向罗芸芸透露了自己的感情生活,就在两月前,他跟长了跑三年的女友分手了,现在是单身汉一个。
或许是因为漂泊在外的孤寂,或许是因为单身生活的无聊,又或是因为罗芸芸那张好看的脸。总之,他当下便加了罗芸芸微信又存了她手机号码。没过多久,他就回请了罗芸芸,还给她带了礼物,一块粉色的女士手表,因为表链太小,勒得手疼,罗芸芸没带几次就把它放在密码箱里当收藏,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在几十天后答应了程涛的追求。
他俩是什么时候正式成为情侣的夏兰并不清楚,只知道中间有段时间罗芸芸经常很晚才回来,一有时间就躺在床上煲电话粥,兴致上来能说上一两个小时。她是个很独立的人,从不恋家,跟父母也没什么话聊。几次下来,夏兰隐约猜到罗芸芸恋爱了。
罗芸芸生日那天,程涛约她俩去外面吃饭唱歌。看在罗芸芸面子上,夏兰去了。KTV里,唱到动情处,他单膝跪地,学电视剧里男主跟女主求婚的样子向罗芸芸求了个婚。没有戒指,没有花束,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在廉价的立体环绕声和艳俗的灯光中,罗芸芸开心的落了泪。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晚上六点了,意犹未尽的两人准备搭车去欢乐谷,只因先前饭桌上罗芸芸说自己从没有坐过过山车。
罗芸芸满脸笑意,自然地挽着程涛的胳膊,问夏兰要不要一起去。夏兰找个借口拒绝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她心里很乱,没来由的乱,像一床被老鼠糟蹋过的破棉絮,看着玻璃窗外闪过的夜景,总是想到先前在饭桌上程涛搂着罗芸芸侃侃而谈的样子。
因为罗芸芸的原因,夏兰跟程涛打了很多次交道,说实话,对他印象算不上好。这人太能装了,而且她对这种满嘴跑火车的男人实在喜欢不起来。但她从来没有表示出来,更没有告诉罗芸芸,程涛曾在微信上给她发过暧昧信息。那绝不是手误或一时兴起,对方知道她是罗芸芸的闺蜜还敢给她发这种信息,不是傻子就是情场老手。一个会伪装的男人当然不会是傻子,所以答案只能是后者。夏兰有理由怀疑他背着罗芸芸给很多女生发过这种信息。
事后看到罗芸芸憧憬着程涛向她承诺的未来时,夏兰就忍不住说上几句警醒的话。然而深陷其中的罗芸芸丝毫没有领会她的用意,反而打趣她说:“你还是处女吧?爱都没谈过,怎么会懂?”
夏兰心里有点生气,是不是处女跟会不会看人有什么关系?难道有过很多性经验的人就一定会看人吗?如果是这样,那些性工作者岂不个个都是心理大师?
话说回来,她五官柔和,还有点婴儿肥,长得没罗芸芸好看,也没罗芸芸性感,自然不如罗芸芸受异性欢迎。但她还是谈过恋爱的,甚至比罗芸芸初恋的时间还早,但她从没有告诉罗芸芸。
那个男生是她高中同学,因为发育早,又常年搞体育,长得人高马大,一直在班上当领操。
有一阵子,周围女生在疯狂的追明晓溪、可爱淘的言情小说。夏兰也不例外,阅读过程中,她脑补的全是新来的数学老师和那个男生的形象。以致后来那个男生向她示好时,她答应之迅速令对方感到吃惊。没过多久,她就在男生的暗示下与之发生了关系。
那时她在上高二,距离初潮才过去四年。事后几天,她才意识到做这个应该戴避孕套。惶惶不安了几个月,在心里设想过各式各样的窘境,被学校通报批评、出丑、开除,收到通知的父母来校哭着带她回去......
然而幸运的是,这些都没发生,因为她并没有怀孕。不幸的是,那件事过后没多久,对方就找个借口把她甩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勾搭上了另一个女生。
高考结束等成绩的那个月,因为同学聚会,夏兰和那个又男生见了几次面。对方因为体育特长加了很多分,上个好大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逢人满面笑容,四处给人敬酒,身边是新一任女友,隔壁班的班花,夏兰和那个女生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厌恶读书的傻白甜。在甩了她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一共换了六个女朋友,“人形破处机”的绰号已经闻名全校。
夏兰远远看着他在起哄声中搂住那个女生对唱情歌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恶心。也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现实生活有多么狗血,言情小说中描写的浪漫爱情只是座私家花园,永远不会对她这样的人开放。
4
罗芸芸是在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那时夏兰正躺在床上用手机里的APP背英语单词,几个月前她看了一档综艺节目,里面有个双腿残疾的女人被老公抛弃后,通过刻苦自学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知道为了节目播出效果会刻意夸大主人翁苦难那面,可那个女人的遭遇和精神面貌还是实实在在地激励到她了。
但真正回归到学习上,一切又显得那么吃力。她荒废学业太久了,注意力已远不如从前,坚持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想睡觉。
就是在这个时候,罗芸芸从外面打开门走了进来。她拎着手包和一只塑料袋,整个人像晒蔫的茄子,脸色看起来跟那只塑料袋一样苍白。
罗芸芸什么话也没说,一进门就把那一塑料袋东西扔在折叠桌上。鞋都没脱,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倒在床上。因为早起赶时间,那里堆满了换洗的衣物和缩成团的被子,罗芸芸从没有想过去整理,以后也不会。她是那种可以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家里却乱成猪窝的那类女人。
夏兰关掉手机,起身看了眼那只塑料袋,隐约看到里面有几盒红红绿绿的消炎药和洁尔阴泡腾片。这个药她印象很深刻,以前在家时,母亲为了生弟弟流过几次产,每次从医院打胎回来吃的就是这个药。也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罗芸芸昨晚那条语音里隐藏的情绪是什么了。
夏兰定了定神,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罗芸芸,这才发现她缩成一团倒在床上睡着了。见她这个样子,夏兰也不忍心叫醒她。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夏兰从外面买了宵夜回来,发现罗芸芸醒了,精神依然不太好,呆呆的坐在床上,还是不说话。
夏兰过去想找她聊会天,然而还没开口,罗芸芸忽然伸手抱着她的肩膀哭了起来。
罗芸芸外表看起来成熟,其实是个很情绪化的人,等她哭了一阵子,声音没那么大了,夏兰才试探着问她:“你怎么了?”
罗芸芸抹了抹鼻子,怔了半天才说:“孩子没了。”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夏兰还是有些吃惊:“孩子?谁的?程涛的?”
罗芸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夏兰说:“他让你做掉的?”
罗芸芸点了点头。
夏兰说:“你怎么这么蠢,他让你做掉你就做掉啊?他的孩子他不心疼?”
罗芸芸又哭了起来,哽咽地说:“他说现在工作不稳定,不想要孩子,不打掉就要跟我分手。”
想起之前程涛当着罗芸芸面许下的那些诺言,夏兰心里又泛起了恶心。一个连自己孩子都可以不要的人,凭什么保证能给罗芸芸幸福?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告诉罗芸芸,程涛这人就是根花心大萝卜,然后把之前程涛给自己发暧昧短信翻出来给罗芸芸看,但她还是忍住了。
罗芸芸这么喜欢程涛,愿意为他的一句话就狠心打掉自己的孩子。万一她不相信,觉得是自己在中伤程涛怎么办?更甚,她还会怀疑是自己在背地里挑逗程涛才招来那些暧昧信息。毕竟在她眼里,程涛是那么优秀,那么可爱,完美的像个王子,自己何必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把事情挑明呢?这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夏兰甚至设想过,要是自己和程涛同时落水,她很确定罗芸芸会先救程涛。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男女间的爱情或许真的要比友情更能抵达内心那些不宜对外开放的角落。
5
再次见到程涛,是在周六的晚上。那天晚上,夏兰下班回来在租房的楼道里撞见了程涛,不知因为什么,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的,遇到夏兰头也没抬的走了。
回到租房问了罗芸芸才知道,原来就在十几分钟前,她刚和程涛吵了一架。具体什么原因夏兰没问,她不是那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尤其是罗芸芸的隐私。而且情侣吵架无非就那几种原因,工作孩子爱情,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见罗芸芸不做声了,夏兰便起身去厕所冲凉。取下莲蓬头正准备开水,这时,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抽搐声。她定定地听了一会儿,确定是罗芸芸在哭。
她没有开门出去安慰罗芸芸,转身拧开水阀冲洗起来。外间的哭声伴随哗哗作响的水流钻进耳朵里,夏兰忽地感到一阵烦躁,但很快她的思绪又跳到之前发生的一件小事上。
去年九月中,程涛三十岁生日,罗芸芸欢欢喜喜过去给他庆生,最后却闹得很不愉快。事后很久罗芸芸告诉夏兰,程涛那天开口问她借钱,两万。她没借,因为这个,他头一次发了脾气,虽然很快就道了歉。
水从莲蓬头里挤出来,划过脸颊带来一阵刺痒,想起楼道里程涛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夏兰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几十分钟后,她穿好衣服从里面出来,准备去外面洗衣服。这时,罗芸芸从被子里伸出头,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夏兰愣愣地看着她,轻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罗芸芸裹着被子爬起来,脸色平静地说:“其实我知道程涛是个什么屌人。自私、虚伪、满口大话,做爱连避孕套都不肯戴......我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会不知道吗?”
夏兰放下桶子,惊讶的看着她,之前她还以为罗芸芸被热恋冲昏了头,看不到程涛身上的毛病,原来她比谁都清楚,只是因为爱他,所以选择在程涛面前装傻而已。
“那你为什么还不跟他分手?”夏兰说。
罗芸芸擦了擦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贱啊,知道他不是真心想跟我在一起,还要贴上去。”
夏兰走过去坐在床上,不停的滑动手机光标,不知该说什么。但她明白罗芸芸的感受,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明知道那个男生是个花花肠子,还是想也没想就答应做他女朋友,还把第一次给了他。而且她想过,如果能重来,她大概还是会那样做。
有时喜欢一个人真的没有道理可讲,就是纯粹的,不顾后果的喜欢,哪怕他是一个人人唾弃的王八蛋。同样,讨厌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就像夏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惹阮玉秀讨厌,虽然她一开始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也没做。
夏兰说:“你还喜欢他是吧?”
罗芸芸抓了下头发,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我就是贱。真他妈活该。”
夏兰没再说什么,起身给她倒了杯水。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点开微信,把程涛给自己发的暧昧信息递给了罗芸芸。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干脆就再添一把火吧,哪怕罗芸芸因为这事跟自己产生隔阂。相识一场,她实在不忍心罗芸芸再在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陷下去。
结果罗芸芸只瞄了眼,就把手机还给了夏兰。她说:“这个我知道,他睡着的时候我翻过他手机,这条信息他给好几个人发过,都他妈是女的!呵呵。”
6
夏兰没有看错,程涛这人果然靠不住。一个礼拜后,他给罗芸芸发了条分手的信息,连借口都懒得找,然后删了她微信,拉黑了她的电话,态度果断又决绝,看上去像是预谋了很久。
那天正好是周六,拉长四十岁生日,整条拉的人都去了拉长家给他庆生,夏兰也去了。一群老乡聚在一起吃喝聊天,一直搞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分手的事情是罗芸芸在微信上跟她说的,夏兰从拉长家出来才看到那条信息,回租房里一看,罗芸芸人不在。
夏兰怕她出事,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没有一个打通,发的微信也没回。
她在附近找了一圈,又问了几个相熟的同乡,没有人见到罗芸芸。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她已经很累了,决定放弃寻找,准备回租房等罗芸芸回来。
工人村的物业形同虚设,个别路段的路灯坏了很久也没人管,剩下几盏路灯也是影影绰绰的,照得人有好几个影子。
夜风抚过脖颈,汗湿的后背传来一阵凉意。夏兰心不在焉的左看右看,心一直噗噗在跳,仿佛期待着罗芸芸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走到她面前说,嘿,找不到我了吧?
等她走到一个拐角时,真的有两个男人从黑暗里蹿了出来。他们动作迅速,目标明确,像是故意在哪里等她,抓手捂嘴,把她拖到了一个昏暗的角落里。
夏兰吓坏了,用力咬了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臂,结果换来了几个巴掌。这时她才看清楚,抓她的人竟然是前阵子和阮玉秀一起在路边摊吃粉的哪个男人!
短暂几秒内,她脑子里出现过很多画面,包括拿错冲洗水被组长点名批评,阮玉秀和几个女工站在人群里偷笑……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阮玉秀从对面的街上走了过来,一脸坏笑的看着她。夏兰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立即就知道这几个人是干嘛来了。
阮玉秀走近了,直奔主题说:“是你举报我的吧?”
夏兰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没有做声,她脑袋太乱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不说话?”阮玉秀伸手揪住她头发,恨恨地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找不到你?烂货。”说完狠狠扇了夏兰几个耳光。
阮玉秀骂自己是烂货,可那个活生生的烂货明明是她,夏兰恨恨地想。也是在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之前对阮玉秀产生的同情心多么可笑,她就是厕所里的蛆虫、大便,根本不值得同情。
“让你使坏!操你妈!”阮玉秀越骂越气,又用力在夏兰脸上打了几下,“敢举报我!烂逼种!呸!”
夏兰脸上被阮玉秀打得火辣辣的,忍不住咳了几声,靠在墙根上喘气。
阮玉秀收回手,对那个抓着夏兰手臂的男人说:“叫她学狗叫。我想听她学狗叫。”
说完,几人哄笑起来。那个年轻男人松开手,扇了夏兰一耳光,说:“学狗叫......听到没有?”
夏兰咬着牙,脸上阵阵抽痛,却还是一声不吭的看着这几个人。
阮玉秀生气的踢了她一脚,威胁道:“学不学?”
夏兰绝望的蹲下身子,并没有按阮玉秀说的做,她知道阮玉秀的性格,即便学了她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阮玉秀更生气了,对旁边那个男人说:“把裤子解开,尿她头上。”
闻声,夏兰连忙起身,口里大叫,挣扎着想要逃跑。
“操你妈。还想走。”纹身男人连忙抓住夏兰的衣服,一把把她揪了回来,死死按在墙上。
“烂货。”阮玉秀啐了一口,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把裤子解开尿她头上!”
连续催促下,那个男人听了阮玉秀的话,慢慢拉开裤裆拉链,上前一步,开始对着夏兰尿尿。
淅淅沥沥的尿液像喷泉一样淋了过来。夏兰像遭到电击一样,死命般挣脱纹身男的手,用力往前一冲,一头撞在那个撒尿的男人肚子上,接着往前面跑了。那个男人完全没有提防,加上保持撒尿的姿势不好躲避,因而被夏兰撞了个正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纹身男见人跑了,连忙和阮玉秀跑过去追,不到一分钟便又重新把夏兰逮了回来。
这下阮玉秀更生气了,她像一只得了失心疯的野狗,用力的踹了夏兰一脚,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学不学狗叫?”
夏兰依然没学。于是他们打断了她的左手,砸了她的手机。
阮玉秀本来还想叫那两个男的把她扔到楼下那个铁皮垃圾箱里,结果被一个下楼倒垃圾的男人撞见了,便扔下她撒腿跑了。
夏兰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组长出卖了她。他和阮玉秀的传闻是真的,她向车间主任举报阮玉秀盗窃公司财产那天,组长也在,是他事后把举报的事情告诉了阮玉秀,这才招来他们的报复。
那天她在楼下看到阮玉秀和那几个男人在路边吃粉,还觉得奇怪,原来他们是专门过来打听她的住址,好伺机报复她。
7
罗芸芸一整晚都没有回来,夏兰是第二天中午从医院回来才意识到这个事。她想来想去也猜不到罗芸芸会去哪儿,只隐约觉得她可能又去找程涛了。
夏兰把电话卡插进新买的手机里,开机一看,罗芸芸给自己回了个电话,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左右。那时,阮玉秀正带着一伙人堵她在楼下,羞辱她,逼她学狗叫,所以没有接到这个电话。
她连忙给罗芸芸回了个电话,依然没打通。她不放心,于是给程涛发了条信息,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拉进黑名单。
夏兰呆呆的坐在床上,手臂又开始抽痛起来。目光在周围移动一圈后,最后停留在罗芸芸的床铺上。那里依旧混乱不堪,内裤、被子、零食纠叠在一起,上次打胎买的药也放在床上,还没吃完。
夏兰忍痛下床吃了几片止痛药,然后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临睡前她还在想,睡醒罗芸芸就会回来了吧?她总不会一直在外面,总不会为了这么个贱男人连工作都不要了。
止痛药效力很大,夏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她从床上起来,发现手臂没那么痛了,关节也消肿了很多。她往屋里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罗芸芸回来的迹象,于是拿起手机又给罗芸芸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打通。
继续打,嘟声响了一阵,又自己挂了。
夏兰有些坐不住了,她想罗芸芸肯定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障碍了。一丝慌乱从心里蔓延开来,就像之前罗芸芸和程涛去欢乐谷那个晚上,自己在公交车上的心情。
她简单收拾了下,翻到之前聚餐时程涛发来的地址,准备过去找他。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本地号码打了进来。夏兰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几秒,然后接通了那个电话。
“你好。”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听起来像机器人的声音,“你是夏兰对吗?”
“嗯。”
“我是福田区派出所的。罗芸芸你认识吗?”
“认识。”夏兰迟疑道。
“是这样,我们在安民路栈桥下发现一名女性死者。对方用手机给这个号码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你方便过来协助我们做下调查吗?”
夏兰大脑出现了短暂几秒空白,像被高空扔下的重物砸到了头。脱臼的关节再次传来阵阵刺痛,暂时性的盖过了胸口的悸动。
她握着手机,后退几步坐回床上,脸色难看得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白垩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会是罗芸芸给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而且她永远不会知道,罗芸芸原本准备在那个电话里,跟自己说什么。
8
夏兰不知道人的记忆可以保持多久,但她想,如果有什么是活着的时候不会忘记的,那么见到罗芸芸尸体那刻一定是其中之一。
在过去的车上,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崩溃,可真正看到罗芸芸尸体后,这些都没有出现。她肯定是吓懵了或者还没反应过来,总之,她表现的比想象中还要冷静克制。
她认真盯着罗芸芸的脸看了几分钟,那张扑满尘土的脸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左手腕上还带着之前逛街时自己和她一起选的那串玛瑙手串。对了,还有这条裙子,也是很久之前她们一起买的,当时她还说罗芸芸肤色偏黄,穿紫色显老不好看……
回忆被生生扼杀在这刻,夏兰感到口干舌燥,有一团酸土堵在心里,酸得她提不起精神。
做完笔录,一个高个民警告诉夏兰,经过初步检查,罗芸芸身上并未发现其他伤痕,暂时排除他杀的可能。
她怎么会自杀?
夏兰不相信,她抓住那个民警衣服说:“她不会自杀的,你们去查查她男朋友。一定是他,她们前两天分手吵了一架。”
民警同意了。夏兰和他们来到程涛住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问了房东才知道,程涛前几天已经搬走了,连押金都没要。对方还告诉她,程涛搬走后的一天晚上,有个红头发的女人来找过程涛,但没找到,还跟自己打听了他的去向。
夏兰心里一动,原来分手那天晚上,罗芸芸真的来找过程涛,那她的死是不是真的跟他有关?
夏兰没有多想,连忙拿出手机,给房东看罗芸芸的照片:“是不是她?”
“是她。”男房东点了点头,“长得很漂亮,我记得很清楚。”
两天后,民警在福田区一居民楼内找到了程涛。同时还捣毁了一个几十人的传销组织,程涛就是那个传销组织成员之一。
协助调查的民警告诉夏兰,程涛在传媒公司的工作是个幌子,他的真名不叫程涛,身份信息和学历都是假的。他们查了他的手机,发现他在微信上和很多女人有不寻常的关系。被捕后,程涛跟民警交代,他是通过这种方式发展下线。熟了之后再骗财骗色,除了赚钱,没有原则;除了不直接杀人,没有底线。
罗芸芸只是其中一个。
跟其他受害者不同的是,罗芸芸真的喜欢上了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前前后后给了程涛九万多块钱,因为程涛跟她说需要一笔钱跟朋友合伙做生意。那是她打工以来所有积蓄,她省吃俭用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夏兰记得她说过,她父母重男轻女,钱都留着给她弟弟娶媳妇,不会为她准备嫁妆的,所以她只能靠自己。为了存钱,她从来没穿过超过五百的衣服,连去欢乐谷都是在认识程涛之后。在这个爱慕虚荣的年纪,为了存钱,她都忍下来了。
收到分手信息那天,罗芸芸如梦初醒,跑过去找他想要回自己的钱。然而程涛早有预谋,提前一天搬走了,还拉黑了她所有联系方式。罗芸芸撞了个空,人财两空的她,终于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审讯持续两个多小时,程涛全程都很配合,把来龙去脉交代得干干净净。
快要结束时,民警点了一根烟递给他,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罗芸芸?”
程涛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口烟说:“没有。交往过的女生太多了,喜欢不过来。”
9
罗芸芸的母亲来租房收拾东西了。年过半百的她因为常年劳作和营养不良,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很多。做了增生手术的她现在已经能够正常走路,跟寒假手术前来这边完全两个样。
罗芸芸的母亲一边哭,一边把罗芸芸用过的物品一样样放进一个大的编织袋里。化妆品、饰物、小电器,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里面还有几大碗没有开封的驴胶补血颗粒,那是罗芸芸买来准备带回去给她吃的。罗芸芸曾经跟夏兰说,她母亲因为多次生产,亏了身子,得了坏血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剥了皮的紫薯。医生叮嘱过她要多吃补血的药物,但她家里条件不好,没有闲钱买补药。
清理行李箱时,夏兰又看到了罗芸芸藏起来的那块粉色的女士手表。那是第二次见面时程涛送的,因为表链太小,勒的手疼,罗芸芸几乎没怎么戴过。现在看来,这块表就像是一张索命符,把罗芸芸的命索走了。
罗芸芸母亲回去时,夏兰请她在楼下的馆子里吃了一顿。
她一边抹泪,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夏兰讲罗芸芸小时候的事。她说早知道罗芸芸会自杀,就不该让她来这边打工。又说罗芸芸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外地来的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她五行缺金,以后可能会折在男人手里,现在终于应验了。
夏兰不知该怎么安慰罗芸芸母亲,只好沉默地看着。老来丧女的她看起来比寒假来这边的时候老了十几岁,两鬓的白发像初冬的杂草支棱在空气中。也是那一刻,夏兰忽然觉得,人的年龄也许不是线性流逝的,它会随着人的情绪变化放缓或加速。
送别了罗芸芸母亲,夏兰独自回到租房里。在床脚的矮凳边,她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暗红色小册子,上头被人踩了半个脚印,应该是先前罗芸芸母亲收拾东西时翻出来的。
她蹲下身拾起一看,是罗芸芸的成绩册。封皮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随手打开,罗芸芸留着丸子头的照片立刻映入眼帘。被玩具厂刷掉那天晚上,罗芸芸哭着跟自己说,要是以后父母说她没出息,她就拿这本成绩册去打他们的脸,可惜再也没机会了。
10
夏兰辞了玩具厂的工作,从租房搬了出来。
搬家那天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因为手伤没好,夏兰委托在玩具厂认识的一个男生过来帮忙。
那个男生个子矮矮的,力气却很大,是个乐天派,还追过夏兰。男生帮夏兰打包行李物品时,拿起她买来自学的英语教辅资料惊讶的问:“这是你的?”
“嗯。”
“厉害啊。”男生自嘲的说,“我从学校出来就没碰过了,都丢了几百年了。”
夏兰笑笑没有说话。
打包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从租房楼上下来,已经是傍晚了。预约的面包车还没来,两人便坐在小区的石凳上等了起来。
太阳快要下山了,黄橙橙的,像颗咸鸭蛋挂在天上。
因为天气晴朗,能见度不错。夏兰抬头往远处望去,这座盛夏里的沿海城市出现了许久未见的晚霞。这让她想起几年前刚来深圳的那个傍晚,自己和罗芸芸拖着沉重的密码箱走街串巷看租房广告,因为不熟悉,折腾了大半天才决定住在这里。
发愣间,那个男生从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根冰棍出来。撕开包装,递了一根给夏兰。
“谢谢。”
她接过舔了一口,酸酸的,涩涩的,是山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