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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闪耀的镁光灯,没有拥簇的鲜花,也没有热烈的掌声。不曾见过T台,也不曾听过紧凑的秀场音乐,我只是驻守在我的一隅之地,一年又一年,看见过人们伤心时的嚎啕大哭,也见过他们欢乐时的笑靥如花。刚开始时,男人们都穿着方方正正的中山衣,步伐缓慢而有方向地路过我;女子们有的身着花色旗袍,但更多的是剪了齐平短发的中长款的简单旗袍的女子从我身旁路过,齐平刘海下的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一个个灼热的太阳,明亮的刺伤了我的双眼。后来,我知道她们有一个名字叫做女学生。我身着那时国外最盛行的牛仔衣,戴上宝蓝炫酷的墨镜,一顶大大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像是一朵笑叹世间风云的妖冶之花。人们走过时都会悄悄地看我一眼,眼神纯粹而干净,其中自然有欣赏但也有不屑之意,可我还是保持着那千年不变的笑脸,胭脂红的两片嘴唇像是头上花帽掉下的两片花瓣一样,晃眼而又惹人注目。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觉他们看我的眼神暗含了许多复杂的成分,例如浮躁与不安,此外人们的步调变得很快,似乎我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尽管我还保持着那千年不变的笑脸。此时我已经换上了洁白的婚纱,依旧驻守在我的方寸之地,依旧展示着我那曼妙无比的身材与倾世绝美的容颜。忽然有一天看见一个从前从我跟前走过的女学生此时已是银发苍苍,她的脸像是一张被时间折皱的纸,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看我。因为我还是那样年轻漂亮,依旧那样傲视群芳,但是我的身体全身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突然想起我只是一个橱窗里的模特。

直到后来有一天,突然而来的灾难打破了我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依旧是带着那个千年不变的笑容,只不过嘴唇上的颜色被时间冲淡了。哐当的一声,平日里将我与外界隔绝的玻璃已经粉身碎骨,变成了一地的碎碴。就在这一夜,我被逃离了困住我几十年的地方,一个瘦削的蒙脸男子将我扛着往阴暗的不知名的地方远去。寒风中头上雪白的头纱在摇曳,婚纱上点缀的白色花朵似乎在雪夜里开得异常灿烂,斑斓的灯火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觉得原来雪可以这么冷。不知过了多久,我出现在了医院的病房内,男子将黑布撕下,露出了一张憔悴不堪的脸,眼神里尽是怜爱与无奈。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人紧紧握着男人的手哭了,似乎在感动,又似乎在责怪。女人原本浓黑的乌发此刻所剩寥寥无几,眼睛和脸也因为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臃肿无神,可当我雪白的婚纱映入她眼帘的时候,她的双眸顿时有了亮色,脸色似乎也变得红润光泽。我预知到了我的命运,果然,我的衣服、头发全被扒下,就像当初我刚诞生的时候,赤裸裸的像是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孔雀。换上婚纱的女人艰难地笑着,在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笑着。我知道她想活下去,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可那泛白的唇色出卖了她,女人笑着在男人怀里沉睡了过去,但我依旧咧着嘴在笑着。

令人呕吐的异味,嗡嗡直响的蚊子苍蝇,来自全市的垃圾都在这里汇聚,我从未想过我会与这种地方有关联,即使老化的那天我还想着还能回到生产我的工厂里继续重利用。但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被遗弃了。火辣的阳光灼烧着我赤裸的身体,我身体里的各种成分在发生着化学变化,我在慢慢老化,我的心也在慢慢腐朽。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拉扯着我赤裸的身体,身下的垃圾在与我摩擦着,似浪涛拍打在礁石上一样,勇猛而有力。那人不顾我老朽的身体发出的咔嚓声,反而像是我发出的咔嚓声成了他扯动我最合拍的节奏。突然,明晃晃的光穿过层层的白云透射下来,像是一朵朵天山洁白的雪莲盛开在我的眸中,而我眸里的希冀便成了养育它们的肥沃土地。今天,我终于又重见天日了。那人将我扛在肩上,缓缓离去。望着那一堆堆如山的垃圾像是溃败的千军万马屈服在我的身下,我脸上的笑脸愈加夸张了,只是我的嘴唇已没有了最初的红晕,泛白得如一张添满荧光剂的纸。

南国的雨总是夹杂风断断续续地来,像是一个贪玩的被母亲教训了不愿回家的孩子一样总是不情不愿地离去。青石砖上的蛩音滴答滴答地响起来,有人们赶忙躲雨的脚步声,也有东西被风吹落在地的破碎声,但更多的还是那紧促的雨滴声和那小水沟里牛蛙们欢快的鸣叫声。雨滴打在我僵硬的脸庞上,那一颗颗雨滴填满了我凹陷的眼睛,溢满后从眼角落下,是我哭了吗?可我还是笑着的啊。很快,我头顶上漫天飞雨的天空不见了,我被扛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里,满地的泡面盒和五彩绚烂的油彩,可以说是和梵高的星空一样让人意会不到。雪白的墙已被那个人弄得乌黑不堪,一抹抹红里泛黑的蚊子血似黑暗中的幽灵在向我诉说着它凄苦的命运:你看,我还没吸到他一滴血呢,就被拍在墙上成了自然的标本了。我知道,这是一个落魄的画家的栖息之所,在这里,我的命运会不会得到改写呢?画家在我身上彩绘一举成名,然后我重新回到人们视野中,回到鲜花和掌声中。一想到这些,我笑得更努力了,老鼠、蟑螂从我身上爬过,我笑着;落魄画家不小心踩了我,我笑着;油墨不小心溅花了我美妙的身材,我笑着。如果世上真的有巫婆的存在,我想我一定是被她施了微笑的诅咒;如果世上有选笑得最灿烂的比赛,那么冠军非我莫属了。画家手有些颤抖地将我扶了起来,拿起画笔沾染着池中的油彩,一笔一划,很快我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傲视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泛白的嘴唇像是开满了木棉一样火红地要燃烧起来,这就是我的重生。很快,画家便在我身上画满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从脚到脸,连我秃秃的头顶也不放过,可我还是笑得很开心,尽管我已不是我,我也还是我。

然而,每一场宁静都孕育了一场场的躁动与不安,画家把我当参赛作品拿去参加了比赛。我使劲地笑着,这就是我的梦啊,展现着我的绝美的风姿,但与现场灵动的真人彩绘美女相比,我毫不起眼甚至是不入眼。在人们的议论声飘过,评委的点头决定,画家的眼眸垂下后,我又一次预知了自己的命运。果然,画家生气地踢了我几下后就把我丢在路旁的草坪里了,此后,我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那让我又爱又恨的人类了。

很久很久以后,一个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来捡那个掉落的足球,男孩用纯净的眼光打量着我,大大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摇晃着他妈妈的手边走边说道:“妈妈,你看她,真丑,身上都是窟窿还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好像电影里那些僵尸啊。还是橱窗里那些模特美丽又高贵,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好美啊……”

他们的声音消失后,一只虫子从我眼眶里爬了出来,我的耳朵早已长满了草,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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