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夏,阳光灼着大地,燃起一股股热浪,窜进塑料膜大棚里,又从棚口处一涌而出,卷出土地的腥味,尘土颗粒,以及汽车尾气,进入他的肺里,一呼一吸,吐出了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叹息:“我终究是没了根的人啊!”眼角便落下一滴热泪。
时下有多少像他一样人呢?在和平年代,不安稳生活,非要天南海北的去闯,这一闯就是八年,八年啊,不是荣归故里,而是浪子回头,回头做个农民。农民的儿子,有几个心甘情愿的子承父业?他甘心啊,在外闯荡的经历磨去了年轻气盛,留下一颗满是伤痕的心,只想找地扎根。
因为时间的流逝,一个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回来?回的还是家乡吗?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无论是土地,还是人,都面目全非,没变的只有村北头与村南头,绵延不断的,山脉一样的塑料膜大棚,其他的像是河,水污了,也断流了;树,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不是老了,就是长了,也不敢认了,认了,还怕被人笑话,笑话他这个大学生,子承父业,来当农民。所幸的是来的路上没人认出他来。
“你个驴日的,还知道回来?”六十多的老父亲一见他回来,气血上涌,便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
“爹......”他小声的叫道,就怕得没了气力说话。
是的,他知道,他在爹面前抬不起头,他不孝。谁没年轻气盛的时候,做错过事呢?但他的气盛却是内敛的。人人都道说他老实过了头,没一个看到他倔得像头老迈沉着的牛。在离家那一年,没和任何人说一声,就独自坐火车到了外省,闯荡打拼,三年多没和家里联系。
“唉!”这一声唉,父亲拖得很长,接着又说“回来就回来吧,回来也好。”看来父亲是气消了。
即使父亲气消了,他也还是不敢吭声,额头上满是汗珠,这是老毛病了,父亲,工头,领导,只要是挨上这些自己上级的骂,额头就会冒汗。
“回来干什么?”
“种大棚。”
“你也就这块料了。”父亲不无讥讽的说。
还能是什么料呢?他想,他这八年来把能打过的工都打过了,在制药公司上过班;在工地上搬过砖和水泥;在餐馆当服务员;在澡堂当搓澡师傅;在理发店当学徒;甚至和一群大爷大妈一起当环卫.....每一样都没干多长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不是别人辞退了他,就是他自己撒手不干。最后折腾累了,回家的欲望一天比一天重,那就回来吧,回来当农民吧,他想。
但是他爹不想,他自己是农民也就罢了,儿子不能。那苦那累,再让孩子受一遍?受苦受累也就罢了,当农民不体面啊,是人下人,腰板不直。再不想,又有什么法呢?大了,翅膀硬了,也管不了,就随他去吧,唉!
二
七月中旬,正值种椒子苗的时候,也是一年之中日头最毒的月份之一,棚内温度要比棚外高上五,六度,因此要挑个阴天去种。
赶上阴天的时候,他回来已经一个星期多了,村里人对此纷纷嚼起了舌根,当然多是负面的,不幸比幸福更对人的舌根。
他从小就讨厌别人嚼舌根,因为嚼起来的十有八九是别人的不幸,和脏话。说起脏话他就想起骂街,以前谁家丢了鸡,狗,妇人的骂声能持续一天,响彻村子。虽然他听得多,但他一句也说不来,因为爹娘告诉他不能说那些话,每次当他想说的时候,爹娘的教诲就会浮现在面前,像掐住了脖子一样,脸色涨红,最后沉默。
对,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他对此深信不疑,并践行到底。对自己沉默,对别人也沉默,不说自己,也不说别人,那就没有麻烦了。说多说少,都是错,那就不说,他倔强的想。
想,不说却不能不想。想起来,对于家乡又爱又恨,恨到离开,爱到回来。农村给了他什么?是家,是苦味的糖,是一股按低头颅的力,是印在脸上,刻在心里,农这个字。只要是农民,无不想洗刷掉这个字。现在他不想了,在外八年,他越想就越是爱,痛惜起日渐衰落的农村。
他看见城市像一头野蛮的怪物,饥不择食,把眼前的一切都席卷到胃里,翻滚倒腾,消化过后,就成了一个样。怪物越吃越胖,口舌也就越伸越远,农村不过是嘴边的开胃小菜,塞塞牙缝。于是,农村如同弃婴,没人管,没人理,却在脱离自然后野蛮的成长。
看看吧,这股野蛮把家乡摧残成了什么样子。化肥与农药的渣滓,流入河里,使藻类与野草,水草肆无忌惮的占据了河流,逼死了大批生灵。瓜秧与椒子棵(kuo)填进河里,渠道里,逐渐的填没了一条河。垃圾丢在了树林里,等待着土壤的消化。绿意与垃圾,田地与荒河,塑料膜大棚在这对立里显得格外刺眼,是破坏平衡的多余的一点重量,可这点重量恰是农民的命根。至此,他相信了,尽管文明与野蛮是反义词,但是的确存在着文明的野蛮。
三
话少,相对应的想的就多。想多了,也就容易走神,这不,在去种椒子苗的路上,一直走神到现在。
到了棚前,从棚口散发出的带土味的热气,勾起了回忆,那是在饭桌上与娘的戏言,说以后种大棚都是机械化,用不着您出力。从那过去了多久呢?十多年了吧,十多年了大棚里的农活仍然和“泥土浴”一样,一进一出,泥土就把衣服染了个遍。自己当时真是天真啊,他慨叹道。
在农活这方面,他毕竟八年没碰过了,生疏了,处处都需要父亲这个老农的指导,但父亲可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不在乎村人嚼舌根,他爹在乎,村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打在他的脸上,生疼。人的脸,树的皮,扒不得,扒一下都要命。
“不赶眼时头。”他对儿子,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没改过来,干什么都像头老牛,慢吞吞地,又不细致。打小,他就觉得儿子干不了农活,更当不了农民。身子骨不硬,没啥力气,又不赶眼时头,完全不是农民这块料。还不如在外面别回来的好,回来惹得他一肚子气。
也是孩他娘走的早,我又不知道怎么跟儿子沟通,孩子打小又不爱说话,三十多的年龄差仿佛天堑,怎么也越不过去。还好他爱看书,所以学习好,小学到初中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谁成想,大学毕业不好好找工作,非要出去闯。闯能闯啥样?就他那张不爱说话的嘴,闯不出名堂。
老了,老了,孩子又不成器,该怎么办呢?没法,那儿子以后日子怕是过得就像和稀泥,越和越稀,没味。
父亲的家乡话,他十句也就听得懂一半,因此犯了不少错,又挨了不少骂,骂就骂吧,也好让父亲发泄一下,这些年他挨得骂也不少了,多一句,少一句,无所谓。
方言是人的语根啊,忘了方言,就和忘了家乡一样。年少时候,觉得方言难听,土;普通话好听,时髦。所以刻意的去学,这一学就把方言忘得几乎一干二净。悔啊,悔到肠子都青了。
年轻欠账,年老还账,这话一点也不错。回来就是还账,当农民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惩罚。
我也想问啊,儿子为什么回来当农民,可金口难开,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算了,问了,他也不一定不说,而是嗯一声。
他也想说啊,但是不孝的罪恶感,像一块石头,压在咽喉,话冒不出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沉默多年,多一会也没啥。
两代人沟通的最大障碍,不是代沟,不是方言与普通话,而是沉默。他是明白的,明白却无助,沉默如金科玉律根植在心里难以违抗。
四
劳动本身就是一种思考方式,其中夹杂着汗水,是咸的。他一边刨着土,一边这么想。
尽管是阴天,棚内的温度依旧不低,他光着膀子,依然汗流浃背。不知道是不是多年耕种的结果,土地偏沙质,刨土会扬起细土,而汗背会把细土留住。这让他想起骨髓,手中的锄头就像刀一样,剖解着骨头,挖着骨髓。那我,一个人,是什么?肉,一块明码标价的肉。肉与骨,人与地,联想起来就是一首诗,他想到,然后在心里开始创作:
耕种,
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
像一把肉刀,
柔软的刺入,
大地的脊骨。
营养,营养,
肉向骨去掠夺,
一刀刀剜下,
脊髓,
鲜血迸流。
浇灌滋养,
一块块,
干肉、腐肉,
腐朽化神奇,
叫那血肉生根发芽。
种地作诗,可不比那陶渊明吗?不,比不了。这个时代下没有陶渊明,有的是他,一个无名者,种地不单单为了劳作,更多是为了把自己种下去,因为那样才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