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一部四个小时的剧情片因为导演胡波离世而备受关注。有人说,这部电影是因为导演本人的“番外故事”才得以被众人夸赞,就像曾经“一跪成名”的《百鸟朝凤》;也有人说,胡波用自己的死亡实践了电影所表达的源自生活的绝望,他值得被称赞,更值得被悲叹。在此,我不想赘述胡波导演离世的种种因由,也不想讨论这部电影的艺术价值,我只想聊聊电影中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绝望。
在全市最差的高中里,韦布、李凯、黄玲都在苦苦挣扎。
在畸形家庭中成长的黄玲与教导主任暧昧不清,在绯闻视频疯传之际,她选择逃离;同样缺少家庭关爱的韦布,在一场意外中身陷囹圄,随着一连串的反抗无果之后,他也选择逃离;受到校园霸凌的李凯,一心想掩盖被欺辱的事实,可最终依然把枪口对准自己。
黄玲和韦布的绝望让人窒息,他们带着原生家庭的伤痕逃离,但原生家庭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浸染。心理学家弗兰克·卡德勒在《重建自我》一书中曾说,
“生命中最不幸的一个事实是,我们所遭遇的第一个重大磨难多来自家庭,并且,这种磨难是可以遗传的。”
黄玲遭遇的第一个重大磨难便是父爱的缺失,而母爱也随着母亲常年酗酒被消磨殆尽,青春期的她变成了一个得不到爱的孩子,所以才会把教导主任对她些许的好当作爱。而韦布,和暴躁父亲的关系日渐崩坏,又继承了母亲的软弱,他连反抗都带着怯懦。
《欢乐颂》里有句台词说,“一个人的家庭就是一个人的宿命。”这并不意味着要把成年后遭受的所有不幸都归责于原生家庭,而是在每个人的成长历程里,原生家庭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影片里的另一个主角于城,在家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因为大家更爱他的弟弟于帅。但当于帅出事时,他不得不为之奔走,否则就会被母亲骂“不要脸”,被全家唾弃。似乎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弟弟更好,所以成年后的于城,没有自我。
当然,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也不都是负面,黄多多的大气、懂事,都源自黄磊和孙莉对女儿宠而不溺的爱,而黄孙夫妇数年不变的感情让多多在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这也保留了她内心的童真。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不是每个孩子都像黄多多那样幸运。
英剧《梅尔罗斯》中,卷福饰演的帕特里克从8岁开始被父亲性侵,同时又被父亲威胁说,如果敢说出去,就杀了他和妈妈。直到父亲死后,40岁的帕特里克才有勇气向母亲吐露心声,可换来的却是母亲一句云淡风轻的“Me too”。
也许对父母来说,帕特里克的出现根本就是个意外,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乎他。所以成年后的帕特里克吸毒、自恋、精神分裂,甚至有自杀倾向。
而黄玲、韦布、于城,他们的出现对他们的父母来说,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是个累赘。所以黄玲的母亲才会对她不管不顾,乃至讥讽她出去约男人;所以韦布的父亲才会对他恶语相向,乃至全家人都轻视他;所以于城的母亲才会只关心于帅,而对他肆意打骂。
他们都是被原生家庭抛弃的孩子。
没有人在意他们经历过什么,大家只会说,黄玲勾引教导主任,是个婊子;韦布是个怂包,可以随意欺辱;于城脑子有病,故作高冷,一事无成。
探讨原生家庭,并不是要为个人的颓废和失败找借口,心理咨询师武志红说,
“我们在谈论原生家庭并非是在怪罪家庭,而是在寻找个人成长的原因,同时,我们都可以对此做出改变。”
也就是说,只有在承认原生家庭的影响之后,才有可能进行自我救赎。但救赎,多难啊。
《梅尔罗斯》里,40岁的帕特里克在父亲死后,自以为已经走出了那段阴影,才有勇气向母亲说出自己被父亲性侵的事实。但当他得知母亲从头至尾都是知情者时,耗费数十年修补好的心理防线再一次崩塌,他的一生注定要背负着来自父母的恐惧,他逃不开宿命。
英剧的例子可能过于极端,可原生家庭的影响力从来不容小觑。高晓松在《奇葩大会》上说,自己直到40岁以后才渐渐摆脱对原生家庭的不满,真正走了出来。而黄玲、韦布、于城,他们还年轻。
黄玲和韦布去满洲里看大象,去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最终会与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他们是幸运的吧。而李凯,就没那么幸运了。
在李凯的故事里,都是校园霸凌的伤口。
他被于帅拍下了尿尿的视频,因此偷了于帅的手机。在整个影片里,我们看不出李凯成长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中,但可以想见,他必定是信任父母的,否则,他不会在韦布向他求助时,选择把消息告诉韦布的父母。但在学校的遭遇,李凯并没有对父母说,因为内容太过羞耻,触碰了一个青春期少年的底线。
李凯本以为偷了手机就没人能知道他的事,但当于城嘲笑着对他说“你就是那个尿尿的小孩”时,李凯绝望了。他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他朝自己开了一枪。
没有人会在意那段视频对李凯的影响,他们只会说“至于么”。就像在现实中,面对许多被霸凌者的例子,他们也会说:“至于么?”
2016年,GS杂志与QAF中文站联合制作了一部校园欺凌纪录片《伤痛》,受访者有暴力事件中的受害者,也有旁观者,唯独没有施暴者。借用片中一位受访者的话,
“真正的施暴者不会记得这些事情,只有被欺凌者才会记得,因为曾经的经历对被欺凌者造成的伤害是无法磨灭的。”
在受访者描述的经历中,被欺凌的方式各不相同,有性侮辱,有恶作剧,也有言语谩骂,故意排斥,但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老师都未曾重视,更有甚者,与施暴者为伍。
回到电影中,于帅是校园霸凌的施暴者,而李凯、韦布,还有许多其他不知姓名的学生,都生活在于帅的欺凌下。教导主任对此不仅全然知晓,甚至还会调侃被欺辱的学生。对他来说,这所全市最差的学校里都是全市最差的学生,学校要拆了,他要去新学校了,而这些差生们长大后都会去卖烤串,所以学生们的遭遇与他毫无瓜葛。
纪录片《伤痛》里,所有受访者都提到“老师的作用”,他们说,如果当年老师肯为自己说哪怕一句话,对受害者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励,但老师们没有。老师们和施暴者一样,嫌弃那个被欺辱的孩子,在孩子的父母提出转班时,老师们不得不用“谁班上人少就去谁的班上”的理由安置他。老师们觉得这些受欺负的孩子性格有问题,精神有问题,心理有问题,家庭有问题。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被欺负。
值得庆幸的是,纪录片中的受访者在长大后都放下了那段伤痛,他们原谅的不是当年的施暴者,而是多年来活在阴影下的自己,他们放过了自己,但施暴者永远不值得被原谅。可惜,电影中的李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对青春期的孩子来说,学校就是整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经历的一切挫折都会让他们幻想成年后的生活。也许成年后,离开学校这个圈子,就会有选择美好的权利。
但成年人的世界——混杂了物欲的世界——只会更丑恶。
电影中的另一个人物——老人王金,在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年纪,被儿女逼迫着卖房、住养老院,因为儿女要给孩子换一套学区房。现在,全家五口人挤在王金的老房子里,可王金宁愿睡在阳台,也不愿去养老院度过凄凉的晚年。但他没有和女儿直言,只是以养狗为借口。
儿女,太习惯对父母索取。就算自己已然成年为人父母,就算凭借一己之力真的没办法承担高涨的房价,就算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我们就该榨干父母吗?
女儿从来没有真心聆听过父亲王金的心里话,只会在与父亲相伴十数年的狗死了之后说,“死了也好,这样就可以安心去养老院了”。王金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汲取的资源库,在榨无可榨时,就弃如敝履。
总是天真地以为,在历经世间苦痛之后,岁月会对年迈之人温柔一些,可世界从来冷酷,不管你是牙牙学语还是步履蹒跚。
老人王金在自己的狗被咬死之后,曾去对家讨说法,但却被误解为讹钱,他被年轻人侮辱,被谩骂,被轻视,可王金想要的,不过是一声道歉。在他被意外卷入韦布的逃亡计划时,这个退伍老兵被街道混混们围堵,被威胁,被推搡,可儿女却避之不及,只有不谙世事的外孙女迎上来叫“姥爷”。
王金也逃离了,即使他在中转站对韦布说“离开并不能改变什么”,可他自己还是选择离开。或许他想看看那头大象在那儿坐了那么久,有没有看到一丝世间的善良与希望。或许和韦布、黄玲一样,他也期待着远方的大象能为自己糟糕的生活带来一丝改变。
可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真的代表着希望吗?
《大象席地而坐》改编自导演胡波的同名短篇小说,在小说的故事最后,胡波这样写道: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大象并不自由,它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坐在那儿等待死亡的降临。而看到它的人,也并未得到救赎,他们被压倒在生活之下,死在大象脚下。
不管在哪儿,生活都是一个样。
所以王金对韦布说,“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但你都过了大半生了,所以之前,得骗个谁,一定是不一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吗?你不懂,你在想别的。我告诉你最好的状况,就是你站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那个地方,你想那边一定比这儿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儿的问题。”
电影并没有像小说一样以悲惨结局收尾,导演胡波还是给了观众希望,也给了韦布、黄玲、王金一次选择的权利,可胡波自己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愿天上的那头大象不再坐在原地,而是载着胡波在灿烂星空中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