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妮·齐薇格与朱迪·加兰：穿越彩虹
属于不同时代的两位女演员因一部电影产生了交集，两人的生命历程勾勒着近90年好莱坞演员的心态变化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本刊记者 张明萌 实习记者 梁翰文
编辑|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全文约4329字，细读大约需要10分钟
蕾妮·齐薇格凭借电影《朱迪》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图 / VCG
北京时间2020年2月10日，第9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举行，蕾妮·齐薇格凭借《朱迪》中的朱迪·加兰一角获得最佳女主角。此前，这个角色已经帮她赢得了金球奖、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评论家选择奖、美国演员工会奖、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等多个颁奖典礼的最佳女主角。
当蕾妮·齐薇格站在领奖台上眯着眼露出笑容时，人们才感知到这仍然是21世纪初因《BJ单身日记》走红国际的傻大姐。在《朱迪》中，她留着深色短发，嘴角下垂，面容干枯，双眼四周皱纹密布，说话有气无力，常驼背，只在最后一场演唱会上唱《over the rainbow》时声嘶力竭，迸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
这股力量被蕾妮·齐薇格认为是朱迪·加兰传奇人生的注脚。在好莱坞，朱迪·加兰拥有短暂而跌宕的一生，她三岁开始演出，十三岁签约米高梅公司，十七岁饰演《绿野仙踪》蜚声影坛。1999年，朱迪·加兰获得了格莱美终身成就奖，《娱乐周刊》评价她是“她那一代的麦当娜”，美国电影学院将她列为好莱坞电影黄金时代最伟大女明星中的第八位。
朱迪红极一时的演员生涯背后是好莱坞制作公司对女明星的压榨与透支，她不得不依靠大量的兴奋剂与安眠药维持日常生活，最终药物成瘾，在47岁时因服用过量安眠药逝世。与朱迪·加兰相比，蕾妮·齐薇格幸运很多，尽管过去十年她曾遭遇抑郁危机淡出影视圈，复出时一度因容颜大变而遭遇恶评，但这段蛰伏期成为她演技的养分，在饰演朱迪·加兰的过程中全面爆发。
两位女演员因这部电影产生了交集。两人的生命历程勾勒着近90年好莱坞演员的心态变化。面对大工厂制度与因之改变的命运，两代女演员采取了不同的应对方式：前者成为制度的受害者，挥霍天分后在抗争中离世，观众唯有通过影像与声乐怀缅；后者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一路追寻“我想要的生活”。
上台领奖时，蕾妮·齐薇格说：“这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刻。朱迪·加兰并没有在她的生命中获得这个荣誉，但是我确定从我们电影《朱迪》到奥斯卡的这一时刻，都是对她传奇人生的纪念和延续。朱迪·加兰慷慨的心灵比艺术上的成就更值得我们尊敬。加兰小姐，你是激励和团结我们的那个英雄，这座小金人毫无疑问属于你。”
朱迪·加兰
一个明星的诞生
1922年，朱迪·加兰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杂耍演员家庭，父亲经营着一个剧院，3岁时，她与两个姐姐登台表演，艺名是“嗓音特大的小妞”。在一个姐姐出嫁后，朱迪开始单独演出。父亲带她去米高梅公司试镜，时任老板路易斯·梅耶尔签下了她。但当时伊丽莎白·泰勒等女明星的明艳面庞颇受欢迎，更有亲和力的朱迪看上去像可爱的邻居小孩。她身高1米51，走路背也常不挺直，甚至有“小驼背”的外号。
1938年，《绿野仙踪》启动筹拍，米高梅本想借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秀兰·邓波儿主演，但因片酬谈崩。朱迪得到了桃乐丝的角色。但此时她已经17岁，而桃乐丝是个13岁的小女孩。于是，朱迪在拍摄阶段全程穿着紧身衣束缚身材，吃更少的东西控制体重。
《绿野仙踪》公映后票房口碑双丰收，影片至今仍在电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朱迪获得了奥斯卡特别奖“青少年演员奖”，片中歌曲《飞跃彩虹》传唱至今。她因此成为米高梅的红人，主演了一系列歌舞片，在十大卖座明星中榜上有名。
《绿野仙踪》剧照
拍摄电影时，剧组制作了四双红宝石鞋，是影片中女巫送给桃乐丝的礼物，能去任何地点，能躲避任何攻击的魔力。随着电影的成功，这双鞋迅速走红，还引发了一桩盗窃案：一位私人收藏家把一双红宝石鞋借给博物馆展览，投下了百万美金的保险，可最终鞋还是在展览过程中不翼而飞。美国FBI与警方联合调查，直到2018年才找回了这双失窃13年的红宝石鞋。
讽刺的是，鞋的女主人并没有因电影过上美好生活。高强度的工作下，为了使朱迪保持状态，米高梅在她清醒时给她服用安非他命等兴奋剂药物，休息时则用安眠药使她迅速入睡，四小时后再把她叫起来服用兴奋剂。她的饮食也被严格控制，常常只有一碗汤和一盘生菜。她曾回忆：“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他们的玩物和工具。”
如果说朱迪的成名是“靠天分后被步步紧逼”，那蕾妮·齐薇格则是“立志后主动努力”。她成长于得克萨斯州一个连电视和剧院都没有的小镇，直到入学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才在那里看了人生第一部电影。那时她希望成为一名记者，读的是英国文学专业。为了凑够毕业的学分，她选修了表演课，因为“看起来不会对我的专业学习产生影响”。但上完第一节课后，新闻理想就被她抛到了一边，表演成为她选择的事业。
毕业前，蕾妮·齐薇格找到迈克·普鲁特，希望他担任自己的经纪人。迈克回忆，蕾妮聪颖可爱、精力旺盛，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希望。在他的帮忙下，蕾妮接到了拍摄广告的机会。她在十二部广告的拍摄中辗转奔波，并坚信“没有哪个电影人会信任毫无从影经验的无名小辈”。90年代初，她设法参与了德州拍摄的电影和电视剧，在处女作中，她的名字是“蓝色卡车上的女孩”。
1994年，在拍摄《杀戮边缘》后，蕾妮搬去了好莱坞，以获得更多的演出机会。导演卡迪·托金顿看好她的选择，“她拥有与生俱来的明星气质，一定能获得奥斯卡。”25岁开启好莱坞生活，她一度借住在朋友客厅的沙发上，空闲时间去餐厅端盘子获得收入。朋友在她失望时鼓励她：即使你今天在做服务生的工作，但你依然是一个好演员。从此她坚信：我就是一名好演员。
次年，原定出演《广大世界》的女演员怀孕，蕾妮·齐薇格获得出演该片的机会，并由此引起了卡梅伦·克罗的注意，他邀请蕾妮·齐薇格与汤姆·克鲁斯合作出演剧情片《甜心先生》。随后，蕾妮先后与梅丽尔·斯特里普、金·凯瑞等明星合作，并获得了2001年金球奖喜剧类最佳女主角提名。
《BJ单身日记》剧照
2001年，蕾妮·齐薇格被邀请出演《BJ单身日记》的女主角布莱姬特·琼斯，遭到英国观众的强烈反对。电影计划将英国都市女作家海伦·菲尔丁的同名原著搬上银幕，讲述32岁的英国单身女子寻找爱情的故事。英国观众不接受一名美国人来饰演英国女主角。蕾妮·齐薇格提前七个月到了伦敦，找教练指导她英语发音。为了贴近琼斯微胖的身材，她找医生开了一张增肥菜单，开始严格增肥。开拍时，她胖了近8公斤。同剧组的休·格兰特夸她“发音非常纯正”。原著中的琼斯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是她自卑的源头，蕾妮坚持改变外表是为了帮助自己贴近琼斯的自我意识，“在某些场合，她那天生丰满漂亮的胸部，她裙子的尺寸，还有她的体重确实引人注目，但我觉得我们要尽量使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合理。出于对创造这个角色的小说家海伦·菲尔丁的责任感，这样做对我尤其重要。”
电影上映后，广受好评，蕾妮·齐薇格获得了国际声誉。这个角色还帮她第一次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提名。次年的影片《芝加哥》再次让她获得这一殊荣。2003年的《冷山》则让她第一次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自此，蕾妮·齐薇格成为好莱坞的一线女演员。
《芝加哥》剧照
你们不会忘记我的，是吗？
2010年，演完《我自己的情歌》之后，蕾妮·齐薇格淡出了影视圈。这部电影讲述了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女歌手与她的好朋友的一趟前往孟菲斯的公路之旅，抵达终点时，女歌手实现了自我疗愈。蕾妮也踏上了自我疗愈的路途，2019年接受采访时，她回忆当时自己面临抑郁危机。“我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工作一个紧接着一个，我累了，就连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感到厌倦。我的治疗师让我意识到，我人生99%的时间都是作为公众人物度过的，现实生活只占很小一部分。”
烦躁时，她在机场遇到了好朋友萨尔玛·海耶克，对方告诉她“真正的玫瑰不会一年四季都绽放，除非是塑料花”。这让蕾妮鼓起勇气离开吵闹的娱乐圈。而在《朱迪》中，路易斯·梅耶尔在《绿野仙踪》的片场不断对朱迪说：“不接这部戏你会后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句话成了左右朱迪选择的重要缘由，也将她一步步推向死亡。
2016年，蕾妮带着《BJ单身日记3》回归银幕，刷新了英国票房纪录，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角。但大部分观众并未对这位快50岁的女演员报以宽容，他们评价她老了，称她“整容过度”，毁了自己的脸。这张脸最终出现在《朱迪》中，成为那时那刻这位传奇女星的复现。
1948年，朱迪·加兰在拍摄电影《风流海盗》期间，试图用碎掉的玻璃割腕自杀。这是她多次自杀的开始。这部电影为米高梅赢得了票房，也将朱迪拖入下一部电影的拍摄中。她依然需要维持高强度工作，靠兴奋剂和安眠药度日。
日复一日的药物摧毁着她的身体，1949年、1950年她只主演了两部电影，其余时间都在家中休息。由于商业价值迅速降低，1950年《万花锦绣》上映后，她被米高梅解雇，演艺事业陷入低谷。她曾多次要求参演影片，均被对方以“药物依赖导致状态迷离”为理由拒绝。
沉寂调养三年后，朱迪重出影坛，出演《一个明星的诞生》。这部电影翻拍自1937年的同名电影，后又分别于1976年和2018年两次被翻拍。在评论家眼中，朱迪出演的这一版本质量极高，亦是她演技的巅峰。第27届奥斯卡颁奖礼举行时，朱迪正在产房生子——几乎所有人都预测朱迪会是最佳女主角，就像今年影评人几乎众口一词预测蕾妮会凭借朱迪获奖一样——NBC的直播小组就守在产房门口，等着拍摄朱迪得奖的庆祝画面。但结果竟然是主演《乡下姑娘》的格蕾丝·凯利爆冷获奖。
《一个明星的诞生》剧照
1961年，朱迪在卡尼基礼堂举行音乐会，同年以《纽伦堡大审判》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1968年，她与伦敦一酒家签订三个星期的演出合同，然而表演却极为糟糕，常忘记歌词或发不出声音。这部分在影片《朱迪》中有详细刻画，蕾妮·齐薇格用颤抖的双手、直不起来的腰、囫囵的声音呈现了朱迪不到五十岁但已经燃尽生命的老态。朱迪面临着一系列困境：法律问题、神经衰弱、自杀的企图和婚姻不幸等诸多的麻烦。
在伦敦的一次演出中，她宣布自己已经有了第五任丈夫米基·迪姆斯。而这次表演被认为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表演。她受到一名观众的质问，演出停止了一个多小时。人们越来越愤怒，直到她退出了舞台。
1969年6月22日，朱迪死在伦敦的寓所中，死因是服用安眠药过量。她持续了25年的药物人生终于画上句号。
如同《绿野仙踪》的红宝石鞋一样，朱迪的人生并未因去世而落幕。一周后，石墙酒吧聚集着同性恋群体，大家为她举行葬礼。店里的顾客与警察起了冲突，大唱《over the rainbow》，双方展开了长达5天的对峙。这场对峙被称为“石墙事件”。
《朱迪》剧照
电影对朱迪与同性恋群体的交集也做了描写。她从红极一时到声名狼藉，依然不放弃与命运抗争，这与当时在社会上挣扎着反抗歧视的同性恋们极为相似。她的故事被理解为“唯有自己去争取，才会被尊重”。
电影《朱迪》最后，朱迪在演唱《over the rainbow》时百感交集，唱到一半声嘶力竭。在她无法继续时，全场观众起立共同完成了这首属于她的抗争之歌。她哭着对大家说：“你们不会忘记我的，对吗？”
这句话成为全片最后一句对白，属于朱迪，属于蕾妮，属于为命运抗争过的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