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永无止境
洗手间的镜子里印出她苍老的容颜,咋一看,有些触目惊心。一个女工走了进来,她一边走,一边解着裤腰带,仔细看那裤腰带只是一条白色的细绳,居然是鞋带。
她知道她,同一个厂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们同龄,都是48岁。她看起来比她还要老,岁月并不是只对她一个人无情。
48岁,一个尴尬的年龄,已经失去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又没有老到可以放弃一切直接等着入土为安,能怎么办呢,只好做一天的人,存一天的米。
她的工作是打海带结,打好一个海带结用刀片一割,再打一个,再用刀片一割,看似简单,但老板要求高,海带结要打得对称才算成品。打好一斤的海带结就可以赚7毛,做久了肉眼一看就能知道多少个大概一斤。这一堆大概十元,可以买一瓶酱油和一包糖;到了中午可以赚三十,是他们一家三口一天的伙食;做到一百左右的时候就是要收工的时候,看门的瘸腿大爷会来赶人,有时候大爷会来得晚一些,她可以多做一会儿,算一算可以多赚两三百,可以给自己买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但不是每个月都会舍得买。
昏黄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的长长的,每天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塑胶鞋踩在水泥路上,是寂静的声音,她抬头看看天,漆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残月,就跟早上出门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当她低下头的时候,看到离家门口十米远的地方多了一个人,她怎能不知道他是谁,每一个月的这一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嘿嘿,发工资了吧。”他走上来,伸出了手,“拿来!”那样的理所当然,好像是寄了钱在她这里一样。
“我们已经离婚了,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就是因为你,你知道我们搬了多少次家。再这样,我们以后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她自己也数不清楚已经多少次被房东赶出来了,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总爱出现在家门口闹事。
“离婚不过是一张离婚证而已,你是我老婆,不管有没有那张证,你都是我老婆。”
已经无耻到一种境界了。
“快把钱拿出来,是不是又要我揍你一顿才听话。”他已经举起了拳头。
记忆翻涌而来,她把手伸入上衣口袋,口袋里装的是今天的工资,她已经把钱分成了两份,她明明已经知道有些钱在她的口袋里不会超过半天,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话呢,徒劳无功。口袋里怎么多了一个刀片,一定是收工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放入口袋里,她的手指捏着刀片在犹豫。
“快点……我很忙。”能忙什么,只有忙着去给另外一个女人献媚。她见过那个女人一次,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来要钱,被女儿用扫把赶了出去,被赶了也不反抗,一副恹恹的样子,就好像那些吸了毒的人一样。
“啪”的一声,有红色的东西在他眼前飞舞。
这是长久以来她最勇敢的一次反抗。
他骂骂咧咧蹲下去捡钱,等他捡好钱站起来时她早已进去了。
“爸,妈……”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也不问两位老人怎么从乡下赶来了,原因她心里一清二楚。
“怎么这么晚回来,还没吃过饭吧。”
“嗯,傍晚的时候买了块饼。”她掀开盖在桌上的罩子,只有一些剩菜。海带厂打工最大的好处是时间自由,她可以每天中午回来煮饭,吃完饭然后再接着去做工。女儿和儿子也会相继回来吃午饭、吃晚饭,但每个人都是各吃各的,凑在一起吃的次数寥寥无几。
“饼怎么能吃得饱,又没营养,对身体也不好。”
她的父母见她大口地塞着饭,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的余光看到母亲推了推父亲,父亲艰难地嚅了嚅嘴,说道:“你哥哥说你外甥娶老婆还差两万,问你能不能挪点。”
口里还含着饭,她含糊不清地回道:“我回过他了,我也没钱。”
“放屁,”母亲急了,“你没钱?你怎么会没钱,我刚刚还看到你给那畜生钱了,你能给那畜生钱,就不愿意帮你哥一点。”
“不给他钱,我能怎么办,他天天堵在我家门口。”一想到那撒出去的红雨,她气得快速地扒拉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父亲叹了一口气,“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说这话能有什么意义。
母亲生怕转了话题,又赶紧说道:“文雨前段时间不是收了彩礼钱,也有十几万吧。你哥哥也是问你借,又不是不还。”
她把碗重重地往洗碗池里一放,“那笔钱谁也别想打主意,我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等文雨结婚那天我会让她带过去的。”
“哟,你是说我当初卖了你是吧。我养你那么大,难道不该收点彩礼钱。是,我是比别人多要了点,我也不是为了自己,那些钱哪一分是我拿来买了吃还是买了喝的,还不是为了你们,你哥哥那时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到媳妇,愁得我……你问你爸,那时候我有哪个晚上是睡得好的,好不容易终于有人答应要嫁给你哥……”
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楼下就是房东的卧室,急得她赶紧含糊应付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今天晚上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改天再说,好不好?”
时间已晚,再加上她哥哥那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睡,父母就睡在了她的房间,她则和女儿挤一晚。她认床,躺了很久,依旧是清醒的。
“妈。”女儿从身后抱住她,原来她也没睡着。
她握住女儿的手,“不要像我。”她嘱咐她。
“嗯。”女儿轻轻地应了一声。
以前还是小不点,一眨眼,女儿也已经长到能看清许多事的年龄,如今也快要嫁人了,而她也老了。
她认床,一晚上都没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她起来煮饭,见厨房亮了灯便猜到是母亲在做饭,母亲在乡下的老家时每天也是这么早起床煮饭,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母亲这样的身影了。
“妈……”想起昨晚对母亲的态度,她也有些愧疚,“我来煮吧。”
“快好了,我虽然老了,做这点事还是行的。”母亲嘴上说自己老,心里却是不服老的,从年轻开始就是要强的个性。
母亲突然叹了一口气,“每天都这么早去上工,你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妈,没事,我身体还好,没什么毛病。”
母亲盛了一碗饭放到她面前,“你先吃,昨晚就没见你吃多少。”
母亲炒的那几碗小菜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昨晚没注意,母亲还从乡下给她带了腌过的咸菜。
“不是让你们不要在做这些事了吗?你忘了,前两年爸去山上割野菜摔伤的事了?”
“闲不住啊,干了一辈子的活了突然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扒拉着碗里的饭,想要再劝两句,母亲突然转身进了厨房,嘴里念念叨叨:“唉,老了老了,我居然忘了做孝孝最喜欢的那个菜,以前孝孝每年到乡下去的时候最喜欢我给他做了。”
她起身拦住她:“妈,别忙活了,坐下来吃饭吧。今天周末,他要到中午才起床,不会吃早饭的。”
“什么,不吃早饭,不吃早饭怎么行,我等会叫他起床吃。”
“你别管他,他饿了自然会起来的。”
母亲终于坐到了餐桌上,她突然探过身子悄悄地凑近她,这是母亲的习惯,代表着她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了。
“阿凤啊,你以后别给他钱了。”她明白母亲的意思,这个“他”指的是她的前夫。“依我看啊,他不会回来了。你以为只要你给他钱,他就会想到你的好,就会再回到这个家,再说了那就是个畜生,就算他回来了也不会赚钱养家,你还得倒贴他,你图什么啊?你的钱还得留着给孝孝娶媳妇,你看现在的女孩都现实着呢,没有房子没有钱,怎么取得到媳妇啊。”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厂里有些人是知道她的情况的,她们也是这样劝她,“你前夫那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还是要想着点你儿子,你儿子也不小了。”
她,就不能为自己吗?
前路茫茫,她有些筋疲力尽。
“我去上工了。”
街上冷冷清清,这条街不是去厂里的那条路,那条路不想走了,再也不想走了,厌倦了。对每天做着同样的事厌倦了,对生活厌倦了,对自己也厌倦了……走啊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她蹲在垃圾桶边,掩面痛苦起来。树枝划过地板的声音,是清洁工来清扫街道了,吸了吸鼻子有用袖子擦了擦脸,她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消失于街道之中。
“阿凤,今天怎么晚了?”走到工厂门口有相识的女工朝她打招呼。
她笑着回道:“我爸妈从乡下来,耽搁了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