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那个先后沦为吐蕃和大唐俘虏的唐朝人

唐大历年间,即公元766年到780年之间,吐蕃和大唐之间的战争至此已经持续了百年。

此时,对于居住在唐蕃边境的人民来说,盛唐的光辉已经远去,太宗治下的“天可汗”时代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而这些边民可能面临的人生,必然是不可避免的卷入战乱,去亲身实践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甚至覆巢之下无完卵。

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正是一个边民悲惨的人生际遇。

身为唐人,他先被吐蕃俘虏了四十年,此后他历尽艰辛逃出吐蕃,归来后却被唐军当做吐蕃俘虏捉住,然后被发配。

天地之间似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是边民,是被战乱蹂躏的人民,他不可能像我们今天一样说起汉唐满满的都是自豪。

也许千年前那些漫漫长夜,他曾悔恨生在大唐。

一 大唐交替的高光岁月

唐太宗李世民、武则天、玄宗李隆基,他们是雄主,是猛人,是注定彪炳史册的高光皇帝。

说起大唐,我们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率先想到他们,除此之外,还可能偶尔想起开国的李渊和那个被压制的李治。

其实屈指算来,他们都是唐朝前半期的皇帝。从高祖李渊618年开国,到玄宗742年因为安史之乱去悲催品尝“翡翠衾寒谁与共”结束,一共只持续了124年。此后大唐一直延续到了公元907年,共享国289年。

也就是说,我们心心念念高歌的大唐,其实只是大唐的前半段。如果仅看那三位猛人,太宗627年到650年,则天684年到701年,玄宗712年到742年,这三段不连续的高光大唐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才83年。

83年,差不多就是当今的人一生所度过的岁月,却以其不可阻挡所向披靡的亘古之力,冲破历史尘埃,趟过岁月长河,和她之前的汉朝一道,成为华夏民族内心中基因里最向往的时光。

在大唐最辉煌的时候,太宗被尊为“天可汗”,四夷来朝,扬名立万。然而猛人离世,先前隐而不发的矛盾就会像火山一样冲天而出。

太宗离世后,唐蕃之间很快开战,也许那时候交战双方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事会持续上百年。

而这百年之间,除了在武则天和玄宗这样的雄主猛人出现的时候,大唐压得住周边,其余时候双方甚至多方混战拉锯,夹杂其间的边民们,便无辜感受了大唐脆弱甚至阴暗的一面。

二 初为俘虏

如述,到唐大历年间的时候,唐蕃之间的交战已经持续百年。

此时大唐的中央政府日趋衰落,自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做大的格局仍在持续。既然上位日衰,没有行之有效的政府,底层的百姓将大幅度的失去法律庇护和人生保障。

大唐藩镇之主的称呼为节度使,说不好听其实就是军阀。

然而那些做大的节度使们,除了做到使皇帝轻易不敢惹他们之外,却是十足的对内强硬对外服软。换句话说,他们擅于欺负自己人,却并不擅于对吐蕃国作战。

唐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吐蕃联合南诏出动三路部队攻打大唐剑南道(辖境包括今四川大部,还有云南、贵州和甘肃的部分地区,因其治所成都府在剑门关以南而得名)。

这次战争的结果,根据历史记载,唐将李晟率兵反击,大破吐蕃南诏联军。也就是说,这一回,大唐打了胜仗。

但吐蕃军队在撤退的时候,顺手抓走了一些生活在他们曾占领过的大唐土地上的汉人。谁也无法清楚知道这些以俘虏身份被抓去的手无寸铁的唐人一路上经历了哪些折磨?

我们可以知道的是,本文的主人公花费了四十年的光阴来逃离吐蕃,这里面的欺辱和怨恨,恐怕不是我们轻易能想象得到的。

三 大唐的亏欠

这些被抓走的唐朝人,到了吐蕃国后,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吞下一切的苦果,甚至连穿汉人的衣服也要受到限制。

“一落蕃中四十年,遣着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也就是说,在吐蕃四十年的俘虏岁月里,必须像吐蕃人一样穿皮衣系毛带,只有在正月初一的时候才可以穿上汉人的服饰。

这样的生活,其实是整日处在高压和逼迫之下,时日长久,即使一个大男人也要偷着抹泪。

历史离我们太远了,这中间已经是一段千年的岁月了,可是这些简单朴实的文字,依旧向我们散发着浓厚的悲凉。

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穿衣权利的成年男人,这是一个暗自垂泪的男人,而那些在眼角偷偷拭去的泪水,是大唐最为亏欠他的。

四 逃离吐蕃

在吐蕃的四十年里,他心心念念的大唐正在内外交困中努力挣扎着,也出现了不少忠于朝廷的能人。但是大唐已经走过了最光辉的岁月,无论那些仁人志士多么努力,上天给予大唐的垂青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丰厚了。

不得不说的是,诗酒风流的大唐文坛,这个时候有一位未来之星正在成长,他的名字叫做白居易。白居易生于772年,正是大历年间出生的宝宝。

等到那位俘虏从吐蕃回到大唐的时候,白居易的诗歌造诣已经炉火纯青。其实,如果没有白居易或者其他一干文人,这位俘虏的故事大有可能会永远的封藏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我们也不会知道大唐竟然还有如此心酸的往事。

回到正题,继续说他在吐蕃思念大唐的那段日子。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重回大唐,而这个决心不能告诉同样身为汉人却陷入吐蕃的妻子和儿女。

也许你可以说他是自私的,其实我们在优渥的处境中,很不应该从自身出发去评价他人,谁知道我们自己陷入了相同的环境又会如何做?

吐蕃国对他们防范甚严,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岁月一天天过去,看着自己即将衰老的面容和筋骨,他在历经无数次的绝望后还存有最后一丝庆幸,那就是自己还没老到跑不动,自己身上还有力气。

终于,他在吐蕃国插翅难逃的严密监控中,他在自己真的衰老之前,瞅准机会逃出来了!我相信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四十年只为做一件事,仅凭这一点,今天的我们就不得不敬重他!

“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惊藏青冢寒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

这段旅程是惊险恐怖的,除了恶劣的自然环境,还要提防身后敌国的追兵。后世的土尔扈特族也走过类似的路,可是后世是一个民族一起走,而他只是一个人走。后世人至今名垂青史,但他几乎从不被提及。

五 寒心归唐

可是历经艰辛的归国路,马上迎来了让人“撕心裂肺”的结局。

“忽闻汉军鼙鼓声,路傍走出再拜迎。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

四十年了,他终于回到梦寐的大唐,然而唐军骑兵居然假装听不懂他说的汉语!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其实这也是两个相似的经历,可是他却生逢乱世,还遇到了“听不懂”汉语的本国人。

如果说,他在吐蕃四十年的时间里已经被潜移默化,沾上了吐蕃口音,但两国交战百年,唐军居然还能在吐蕃语的翻译上存在如此大的欠缺,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唐军的军事情报恐怕要为此狠打折扣,当然,这只是一个应景的猜测。

他成为了自己人的俘虏,可他已经不会说“游骑听得懂”的汉话,这是真的有口难辩!

处理他的诏书发下来了,他被发配往大唐东南方向低洼潮湿的吴越地区,其实这样处理和吐蕃国对他的压迫又有什么两样?

而他的故事又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他在被押解的路上,向旁人诉说了自己的身世。虽然今天已经很难考证当时他的第一批听众包括押解的军士在内作何反应,但可以知道的是,关于他的消息一路传回京都,传到全国各地,那些一心想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坐不住了。

隔着千年的时光,那些文人之怒依然炽热猛烈!

诗人元稹写道:缘边饱喂十万众,何不齐驱一时发?年年但捉两三人,精卫衔芦塞溟渤。

愤怒的诗人揭示了当时的军队是如何防边的,他们竟然每年零零散散捉几个人来邀功,而这几个被捉到的人,就一定是吐蕃人吗?

当时唐朝政驻防边境的军队有一个任务是“捉生口”,简称“捉生”,根据赏格,捉一个人可以获绢十匹,而且捕获敌军的数量和军功有直接关系。而此时天子势微,这就促成了底下的军士乱抓生口、随意谎报战功的现象。

当时的来华日本僧人圆仁在其《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到:“捉界首牧牛儿、耕田夫等送入京,妄称捉叛人来”。

军队已经乱到了这个地步,牧牛儿和耕田夫居然就是他们捉到的生口!

至此事情已经清楚,这位好不容易回国的人儿,是被人当做晋升的工具,活活被认定为吐蕃人。

原来那些柔弱的边民,不仅要受战争之苦,还要受到自己人的欺负!

六 发配之路

那个吐蕃归来的人儿,就这样走上了发配之路。

他在说完自己的遭遇后,发出了人生最最无奈的感慨:“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缚戎人,戎人之中我辛苦。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故事中主人公的结局已不可考,或许唐朝政府查明事情抚恤了他,或许他几乎一生的时间里都顶着“俘虏”的帽子”。

这则故事见于白居易《新乐府》诗集第二十首,读来实令人垂泪愤慨,谨录于此:

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

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

黄衣小使录姓名,领出长安乘递行。

身被金创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驿。

朝餐饥渴费杯盘,夜卧腥臊污床席。

忽逢江水忆交河,垂手齐声呜咽歌。

其中一虏语诸虏:“尔苦非多我苦多!”

同伴行人因借问,欲说喉中气愤愤。

自云乡贯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

一落蕃中四十载,遣着皮裘系毛带。

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

暗思幸有残筋力,更恐年衰归不得。

蕃候严兵鸟不飞,脱身冒死奔逃归。

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

惊藏青冢寒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

忽闻汉军鼙鼓声,路傍走出再拜迎。

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

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

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

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

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

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

缚戎人,戎人之中我苦辛。

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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