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城古韵]被遗忘的都城
提起都城,“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的唐都长安,是极具画面感的。高墙深宫,妃子对着掌中剥好的一枚荔枝,凝眸浅笑,如雪的荔枝与妃子莹白的玉手交相辉映,定格在了历史的长安城中。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的《题林安邸》让人们对北宋南宋的都城记忆深刻。靖康之难的悲泣与西湖歌舞的喧笑长久地回荡在历史的天空。
至于元明清的都城北京,更是世人皆知,因为至今还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历史上还有一个同样强大的、有着丰厚的文化与历史底蕴的百年王朝,它的开国都城就在哈尔滨。请不要惊讶,就是在这里,中国的最北省会城市——哈尔滨。这个都城恐怕就知之者甚少了。
是的,金代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朝代。它灭掉了大辽和北宋,并和南宋长期对峙,兵强马壮,疆域广大。历任统治者积极推行汉化政策,让渔猎的女真人迅速融入汉文化,极大地促进了民族融合和历史发展。但清代的一部《说岳全传》却在极力赞颂民族英雄岳飞时,把金定位为异族侵略者。开国大将军完颜宗翰也不过就是评书里那个黄骠马流星锤凶狠残暴的粘罕。金在近现代迅速被边缘化,它的开国都城也渐渐被人们忽略,成了一座被遗忘的都城。
阿城,位于哈尔滨东南二十三公里处,被松花江的支流阿什河环抱着。一路驱车行进,沿途风景秀丽。阿城南郊2公里处,有一座古城遗址,静默在斜阳草树中。不见寻常巷陌,正对着的是一座历史博物馆。
这里就是金代的开国都城金上京会宁府遗址,一个充满故事,并富有神秘神奇色彩的古城遗址。
门前,一座雕像巍然耸立。胯下马、手中长枪,举目凝眸远方。赫然就是金代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塑像。
完颜阿骨打,选取金上京作为开国都城的开国皇帝,无疑是金代最具传奇色彩的皇帝。
完颜阿骨打出生在女真族几十个部落蛮荒落后、一盘散沙、受尽辽的欺凌时代。他从小就力大过人,智勇双全,并对辽的“打女真”无比愤恨。巩固女真各族联盟后,完颜阿骨打统帅不足四千女真兵马,与十万辽军大战出河店。战前,以梦里萨满神的谕示鼓舞部队士气,女真兵人心振奋,迎风踏雪,大败辽军。一比二十七的兵力比,在冷兵器战争史上创下了奇迹。被《三国演义》夸大的赤壁之战兵力比也不过一比二十。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奇迹转瞬就被刷新。第二年,完颜阿骨打称帝建金不久,不甘失败的辽天祚帝倾全国七十万大军潮水般涌来,准备一举消灭金的新生政权。完颜阿骨打率领金兵迎敌。阿骨打一番令人泣下的战前动员后,金兵猛虎般冲入辽军中奋勇杀敌。怎奈辽兵人数众多,杀尽一波,又起一波。幸得神助,辽兵内乱,天祚帝撤兵。阿骨打乘胜追击,大败辽兵。此役,金兵只有两万人马,人数比一比三十五,又一个奇迹!
一个氏族部落起家的王朝同样是不乏勇敢和智慧的。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并不逊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眼前的遗址依稀可见当年坚固的城墙,华美的宫殿,睿智的布局。完颜阿骨打就面对着自己打造的城,把目光投向远方。
会宁府遗址对面坐落着金上京历史博物馆,虽其貌不扬却是中国唯一的金源文化主题博物馆,有着丰厚的文化内涵。
金代多英雄,也不乏美人。博物馆里金世宗的画像肃然默立。又是一个传奇的君王!金世宗完颜雍的传奇不仅在于清史中“金代九君,世宗最贤”的高度评价,也不仅在于在历史上留下“小尧舜”的美名,更在于他与妻子乌林答氏千古传颂的爱情佳话。
乌林答氏与完颜雍青梅竹马,五岁时就被双方父母订下婚约。十八岁与完颜雍完婚时,乌林答氏已是会宁府远近闻名“聪敏孝慈,容仪整肃 ”“知书达礼,文采超群”的绝色才女。如同会宁府旁湖中一朵出水的白莲,清绝卓世。
婚后,二人曾拥有过一段曼妙无比的爱情时光。携手在阿什河畔的晨光中漫步,纵马在会宁府外的原野里奔驰。
金熙宗时,完颜雍任兵部尚书。熙宗生性多疑,滥杀同族成性。乌林答氏力劝丈夫向熙宗献出家传稀世珍宝白玉带。完颜雍不舍,乌林答氏一句“人若不在,宝带传谁”让他猛醒,亲自入宫献宝。这让完颜雍不但成功化解了熙宗对这个口碑极佳弟弟的信任危机,而且在熙宗大开杀戒时保住了官职。患难夫妻的情感也越发深厚。乌林答氏卧病在床,完颜雍数日不离左右,亲自端药喂水,精心照料。
海陵王杀了熙宗篡位,尽毁会宁府城垣祖庙,迁都中都。在中都,海陵王成就了自己荒淫无耻的恶名。他同样不放心这个人品才华出众的完颜雍,并垂涎乌林答氏的美貌。在把完颜雍调任济南尹的同时,宣乌林答氏入京。接到旨意后,乌林答氏痛哭了几天,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去,丈夫性命不保;去了,自己名节堪忧。
几天后,乌林答氏擦干眼泪,伏案疾书。随后,独自一人随使者入京。在距离中都七十公里处,北望故土,愤而投湖自尽。一代美人香消玉殒,一篇留给丈夫的《上雍王书》却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了光辉。文中,乌林答氏既表明了自己“女之事夫,其心唯一,而后谓之节”的坚定心志,又指明了丈夫“一怒而安天下”的发展方向。给了完颜雍成为金世宗的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持。金世宗在位二十九年,除追封乌林答氏为昭德皇后外,不曾再立皇后,以此表达对妻子的怀念。
也许,将来会有诗人把他们的故事写成金代版的《长恨歌》,但我想,也许现在,在昭德皇后殒命的湖中,每年都会长出一朵白莲花。这朵白莲花临水绽放,“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博物馆里,九个展馆展出的大量生产生活用具、战斗武器、金银服饰、宫廷礼器等文物,向我们铺开了一幅壮阔的文化画卷。女真族渔猎文化的豪放和金汉融合文化的细腻,在我们眼前风起云涌般流淌——旷野中,木架吊上铁锅,烧开的江水咕嘟嘟炖上整条鲜活的江鱼;战场上,马背搭上弓箭,挥舞的长刀驰骋在杀声响天的阵营;妆镜前,妆匣取出妆具,北国的女子为自己精心整理南国的发髻峨眉……
金上京博物馆有两个中国之“最”——第四展厅展出的金代铜镜达二百多面,为中国数量最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双鲤鱼铜镜直径43厘米,为中国出土铜镜中体型最大。这面双鱼铜镜被誉为中国铜镜之王,不仅因为体型巨大,更是因为展示了丰厚的文化意蕴:双鱼首尾圆形相接戏逐于水中,神态动作怡然安适。衬底水中水草飘荡,浪花点点。唯美的图案、精细的雕工,充分展示了汉金文化的高度融合;“鱼戏莲叶间”,自古以来,双鱼戏水就被视为爱情的象征,铜镜也展示了女真女子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同时,女真人对鱼的膜拜更是对种族繁衍生息的强烈渴盼……“古人不见今时镜,今镜曾经照古人”,一面小小的铜镜背后又会有多少文化内涵值得后人去挖掘!
金代灿烂的文明得益于南侵过程中与汉文化的高度融合。文化是文明的先锋,金代的诗歌艺术同样有着震惊世人的审美意蕴。一句耳熟能详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出自金人元好问的《雁丘词》。这首词有一小序,写出了作词原因。“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一雁被猎者所杀,另一雁竟自绝于地,“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白山黑水间,雁都如此有情,人本应更多可怜可叹的情怀故事。“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金人诗歌成就之高缘于统治者对汉文化近乎崇拜的追求。金熙宗也能吟出“一行惊雁,数声柔橹”的绝美意境,海陵王也能写出“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豪情奔放。细品金人的诗句,竟有着不同于历代的独特的审美意趣和情怀。
金代,是中原人最想忘却的朝代,因为“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它给中原留下难以抚慰的伤痛记忆。但我想,一个朝代,有男子的智慧与勇敢,有女子的坚强与婉约,有对爱情的向往,有对美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和对华夏民族融合的巨大贡献。它的都城,实在是不该被遗忘的都城。
会宁府遗址不远处,有几家名为“铁锅炖”的饭店。“铁锅炖”是风靡东北的一种美食。房间内置一锅台,台上嵌一口大铁锅,台下炉灶燃起木柴把火烧热,锅内或炖鸡鹅,或炖大鱼排骨,配以相应菜蔬,锅边贴上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或锅中放上白面小花卷,用厚厚的木锅盖盖住炖蒸。食客围台而坐,以锅做盘,举杯畅饮欢宴。我想:这弥漫雾气的一锅锅炖菜,该是渔猎民族饮食文化传承与融合的明证吧!
走出博物馆,已是斜阳晚照。门前芳草铺满金色余晖。头脑中忽地闪现出金代诗人吴激《春从天上来》的小序:“会宁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园旧籍,因感而赋此”。我脚下之地就是那南国老艺人的鼓瑟之处吧!我分明看到那老妇人就在我身前面南而坐,袖角拂向泪眼,启指播动琴弦;我分明听到那琴声“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却满是“胡笳幽怨”;我分明感受到曲终音止,那老妇人“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的仰天哀叹!
瑟声悠扬,穿越历史的时空,荡涤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