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红丝的眼睛,他们属于一个头发杂乱纠结的人,当然这些都是我此后一段时间才能表达的映像。
“终于完成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伏在案上睡着了。对于这点一直以来我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不用睡。
我站起来,伸出手看了看,打量着周围散乱堆放的材料和零件,一丝有节奏的声响从我身体里传出,我就一直听着咔嚓咔嚓声,周围变暗又变亮,我听到屋子外咯咯歌声音此起彼伏,他又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也学着他嘴角两边拉开弧度,伸出手拍了拍他杂乱的脑袋。
他叫我称呼他为偃师,又给我取了名字,叫无殇,他教我走路说话,然后就教我写字,写字就是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他说这个地方叫做镐京,用城墙四周围着,又说这里是大周的都城,有着非常辽阔的疆土。
他在屋里摆弄,随着咔咔声响起,墙面上出现一道门,这个屋子出现另一间小屋子,他说这里是他毕生所学,师承于义钧,他还有个师兄叫西化,他师兄学的是术,他学的是器,他说他师傅说过,人命有限,穷其一生能学成一样就够了,提起师傅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我模仿他的样子,他就哈哈大笑,说那是眼泪,今生我不会也不需要。
他拿出一张又一张的羊皮卷,让我根据图上标注,制作器物,有会跑的马,有能飞的鸟,有能在水里游的鱼,有的善钻山,有的会遁地…总之很多,他说没想到三个月时间我就把他毕生所学都拿去了,我问他为什么我不用吃饭,他指了指我制作的那头拱菜园子的猪,说我跟他是一样的。
当他教我辨时间的时候,让我难以理解,不就是太阳转了一圈又一圈,桑梓树的叶子黄了又落。我问偃师时间到底是什么,浮游朝生夕死,而桑梓树能活数百年,他们的时间是不是不同步?偃师瞪大了眼睛,最后翻了个白眼,我也跟着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片桑梓叶落了下来,风起了,有时候我能听到风的呼啸,陆陆续续的来了很多人,他们见我第一眼都瞪大了眼睛,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人偶,他们都是偃师请来的,有教我弓马骑射,有教我剑术,有教我制衣烹饪,有教我琴棋书画,有教我歌舞…偃师说他们都是行当的大师,我学的很快,他们走的时候有的捏捏我的脸,有的会伏在我胸口听听我心脏的咔嚓咔嚓声。
雪花渐渐飘落,这是我第一次见雪,她踏着极有韵律的步点走来,正好与我的机械心脏同步,我伸出手接雪花站在那里,她笑着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雪花的花瓣,我转头看看她说你好像和我见过的人不太一样,她转了一圈问那里不一样?你的脸干净没有胡须,而且你这里好像鼓鼓的,她红着脸说她是女人,然后骂我笨蛋,偃师出来了解释说我是人偶,而她是最后一个教我的师傅。
她叫媛媛,是宫廷女官,是来教我礼仪的,我从未见过一个情绪这么多变的人,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发呆,有时发怒,有时哭中带笑…而礼仪也是我最难明白的一部分,我模仿着她的样子行礼,她就掩着嘴笑,说我是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样子。
我问她什么是男人,她说高大,威猛,风仪容气度不凡,落落大方…而我却越来越疑惑,本来我还想问她,可她又红着脸跑了。
偃师正在活动筋骨,于是我问偃师什么是男人,偃师说他就是男人,我又问什么是男人的样子,他把头发向后一甩说这就是男人的样子。我说我是人偶,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人偶就是听命主人。
二
桑梓树开了花结了果,礼仪我依然学不好,但也似模似样了,媛媛踮着脚够垂下枝条的桑葚,就差一点,我伸出手够到给她,她笑着吃桑葚,嘴唇染的红红的,忽然她就哭了,我问她咬到舌头了?她破涕为笑,红着眼睛说,人可不会只因为疼痛哭。
她说她要走了,不舍才流下眼泪,我说我是人偶,不明白什么是不舍,她说万物有灵,相比于我,她和偃师甚至更多的人才更像人偶,我问她我们还能再见吗?她红着嘴唇印在我心脏的位置,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我伸手采下一枚桑葚,放在嘴里嚼了嚼没什么味道,又吐了出来,我摸了摸心口的红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味道是什么。
一天夜里,远处突然传来喊打喊杀声,偃师坐卧不宁,三天后,杀声渐止,偃师安定了下来。
夏季伴随着雨和雷霆,院子又迎来了一位客人,偃师和他对坐饮茶,我用学到的宫廷礼仪招待,他说从未见过有如此美仪的侍者,偃师笑而不语,他就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无殇,你叫什么名字?我望着这个有着三捋胡须的人,偃师忽然声音大了起来:“大胆,竟敢对周公无理,还不跪下。”我伏下身爬在地上,偃师说这代表臣服的意思。
偃师向周公解释说我只是他制作的人偶,周公瞪大了眼睛,随即他拍了拍偃师指向我的手臂,他说他叫黑间,我说你怎么有两个名字?他说人有很多名字,一个是他自己本人的,其他都是世间赋予的名字,因为这世界很大,而周公这个名字易被天下人知晓。
我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他说这是王赋予的世袭爵位,代表尊贵与荣耀,同样代表着责任与义务,我又问王是什么,他说王就是这天下的主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指指满园子的机关偶说,王就像偃师操纵我们一样操纵天下吗?天空响起一个炸雷。
“再胡说八道我拆了你!”偃师的脸色发白,落雨的天气冒了层汗,周公却笑着说,大善,就是这个意思。
周公脸色变的端正,问偃师前几日城外的打杀声可曾听见?偃师说震耳欲聋,周公说穆王西巡,徐偃王趁机叛乱,王乘坐八骏马星夜赶来才平了这场叛乱,你可知道为什么王喜欢巡游吗?偃师说不知。
周公又问,西化你可认识,偃师说是我师兄,周公说怀疑就是他蛊惑王去西巡的,西化擅长奇门遁甲,能控水火,能穿山遁地,这些都没什么,他最害怕的是王操纵天下,而他操纵了王。
他说大周以德立国,昔日商纣暴虐无道,武王替天伐纣,而大周第一丞相姜尚师承元始天尊,得无字天书,遍封诸将为天神,四海臣服。王喜欢到处游玩多半是为了寻求方外人士。西化便是王一次西巡发现的,此人有如此神通,王怎能不奉若神明?
王把自己的宫殿让给他住,赏赐珠宝美玉,侍者美婢无数,可他仍不满意,于是王大兴土木,用完国库的钱给他建造了九千尺登仙台。王宴请西化,归来便精神恍惚三个月,醒来便说见到了天宫,从此以后更加不理朝政,带着西化到处寻找成仙的方法。
而这次西巡,若不是徐偃叛乱,王恐怕还是不会回来,平乱后,王心情很好,在朝堂上说出一则秘闻,王说他在昆仑遇到西王母,三年后他将与西王母同登仙界。
“不,这不可能!”我从未见过偃师如此惊慌,周公说,不管可不可能,王不能离开,王在,天下安,王去,天下乱,所以我这次过来的目的就是请偃师出山,偃师说当年他与西化共同拜师义均,西化的智慧高他好几倍,他只是个匠人,害怕误了国家大事,周公说只要拖住西华,他们就能在朝堂之上留下王。
偃师推辞再三还是同意了,周公走后,偃师问我对这次会面有什么看法,我指了指我制作的正在拉磨的木驴,说你们跟他一样。偃师笑了,说这就是世间的规则,木驴脱离了磨还有什么用处,他伸手想拍我的脑袋,最后落在我的肩膀上说,“而你也要跳进这世间的规则了。”
三
桑葚落了,一簇簇烂泥般落在地上,而我第一次离开这个院子,偃师说这世界很大,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王的领土,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王的宫殿。王宴请群臣,我们去表演。
房子很大,灯火通明,群臣高声喊着万岁,王举杯邀请群臣共饮,我们这些表演节目的戏子在幕后准备,我看到人人神色都很慌张,来回呼喊奔走,而偃师却怡然自得打着哈欠,我问偃师:你怎么不着急,偃师回答说,“有备无患,而且表演的又不是我。”
有侍卫通知表演开始,第一个登场表演祭祀舞,偃师说这是惯例,从上古时期就是这样。
王高高在上,频频举杯,群臣俯首回应,像众星拱月一般,正个房子的目光都汇集在一人身上,王身边有很多脸上没胡子的人,偃师说那些都是王的女人,而我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媛媛。
媛媛侍立在王的身边,低眉伏手传达王的指令,我有些明白她说的她才更像人偶的意思了。
《武王破阵乐》奏响,十几个身材高大长胡子的人在舞台跳舞,动作整齐,不时齐声呼喊…
而王眼皮耸拉着,坐在下面的人互相说着话。然后是各属国进献的戏幕,有牵着猴子翻跟斗的,有吹奏笛子蛇跟着起舞的,蛇我还是第一次见,像长长的虫子,有一群人用鞋子在地上齐声踏地的,下面的人掌声稀稀拉拉的响起。
忽然灯光暗了下来,我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动的很厉害,偃师捂着鼻子说:“坏了,迷谷之花…能让人陷入内心欲望的幻境…西化,一定是他…”
一束光从天而降,照亮舞台中央,人群安静了下来,一个人从头到脚慢慢的显现出来,偃师说果然是他,从他脚下慢慢延伸,一朵一朵连成花海,竹子破地而出,一节一节的生长,一点一点照亮整个宫殿,天空,明月,从虚空中走出一个老虎,咆哮着,众人齐声倒吸一口气,西化双手冒出火焰,一合,火焰瞬间吞向老虎,只一瞬,火焰熄灭,却是一个没穿多少衣服的人伏在地上,没长胡子,慢慢地起身随着花海竹林翩翩起舞,只听到众人的呼吸变的急促,偃师说,果然妖娆,我看见他瞪大了眼睛,嘴角流出晶莹的口水。
我的心脏扑扑地跳着,我问偃师为什么我会这样,推了他几下都没反应,我的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向戏台,手往前伸着,舞台上有什么东西对我有本能的诱惑。
四
众人沉浸在幻境之中,我径直走向舞台中央,一株不起眼的花隐藏在光影之中,根植虚空,花叶向下,点点光源从众人的头顶飞出,进入到花的根须之中,白色小花更加晶莹了一分,花叶的下面隐藏着一个果实,我用手轻轻一碰花株,整个花便没入我的身体,进入到我的心脏,一丝明悟产生,迷谷之花,也叫欲望之花,花生幻境迷人心智放欲望,根靠吸收欲望养花,果的作用就一个,延寿,果实没有种子,所以整个天下就此一株。
原来整个天下是由欲望构成的,爱欲,恨欲,贪欲,痴欲…即使植物也有求生欲,动物有食欲,性欲,而人的欲望更多,被尊重,被爱…
花海竹林渐渐消退,整个宫殿恢复之前的样子。
“师尊?不,你不是,你到底是谁?”西化看着我,眼神中有不解,希望,失望,种种情绪,我说我叫无殇,西化没有回答我,“不死木,师弟?”他转过头,偃师笑容灿烂地向他招手。
王起身鼓掌,众臣欢呼,王询问我是谁,偃师慌忙上台解释说他是西化的师弟,我是他的徒弟,而且是下一个表演者,西化忍住怒气点头下台。
我在台上弓身向王与群臣行礼,清唱一曲《蒹葭》并随曲轻舞,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苍苍,白露迷离…整个宫殿都静了下来,四周的目光都汇集在我身上,唱罢,我弓身行礼,只见媛媛痴痴地望着我,我玩心大起,在我抬头的一瞬间,一只眼向她眨了眨。
啊,高台之上一片高亢的声音,一个女人晕倒又起身晃了晃脑袋,王却怒气冲冲提剑过来,偃师又慌忙上台说我只是个人偶,王不信,偃师当场把我拆了,王大笑说偃师果然是神人…
天色大晚,我在前掌灯,回去的路上偃师哀声叹气,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怕今后他又要一个人孤寂到老了。我说我陪着你呀,偃师笑了笑,可我却听出了悲伤。
一到家偃师让我煮茶,我说你要喝?偃师说有客来访,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我去迎客,一开门却是西化,我弓身行礼,西化却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像,真像。”说完就向里走去。
分主宾坐定,西化说,师弟为何要介入朝堂?偃师说,那师兄又为何劝王一路向西呢?西化说,师傅当年的忧虑你忘了?偃师说,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可若是王离开了西周必将大乱,而且未来的事自然有师傅。
西化说如果我一定要呢?偃师说,只要王不离开,你随便。西化忽然笑了指着我说,罢了,我的迷谷之花,你的不死木不都还给师傅了吗?不过我还是邀请你,三年后共赴昆仑。
西化走后我问偃师,你们都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事情解决了?偃师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说,不,我们的争斗才刚刚开始,不过战场转移了。师兄和师傅的理念接近,同样的执着,哎呀,头疼了,说完转身呼呼大睡。
五
次日,王宣偃师携我入宫,许以重金,请偃师把我进献给陛下,偃师高兴地答应了。
偃师拍着我的肩膀说:“造人难,唯难于心。此去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惹人生气。那里离权力太近,小心别被人拆了。”我说我已经明白了情绪的含义,会小心的。偃师送客,我长作一揖,偃师摆摆手转身被对着我,我随侍卫走向皇宫的方向。
原来那个晕倒的女人叫做盛姬,她是王最宠爱的妃子,也是她邀请我进皇宫的,我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王和盛姬低下头以示臣服。
王问我可愿意到王宫住?我说不愿意,小鸟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花在原野自由自在的开放,人把它束到笼中,喂它美食,拘到盆中,精心栽培,那他们愿意吗?王大笑说:“有意思,从今天起你就归盛妃所有了。”
雕梁画栋,深宫苑中藏梦人,舞榭歌台,勾心斗角比情真。盛姬说这深宫之中人命比草芥,活着的人又好比人偶,看似锦衣玉食,实际上内心苦楚,毕竟是活生生的人。我说我是人偶,不懂这些。
盛姬带我去寝宫摒退左右,说不懂便是幸福,谎言说的多了自己都会信。
我望着她仿佛滴出水的眼睛忽然想起偃师之前跟我谈论的话:我问偃师既然人都像人偶一样,受人所制,那么斩断这一切线不就真正自由了吗?偃师说真是那样恐怕人就变成了受本能欲望控制的怪物了,我的师傅义钧来自未来,他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未来有一个女博士,她做过一个实验,她请来一群普通人到一个房间,告诉他们她将要把自己麻醉,在这麻醉期间她不能动,那么这期间所有人都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她不会怪罪,结果普通人的束缚解开,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有的人在他身体上乱画,有的人用刀刃伤害他…
而我呢?只是人偶,恐怕也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吧…她让我褪去衣服…我能感受到她如烈火一般的欲望,反复想着一句话,不要让人把你拆了。
宫女引我去住处,路上碰到了媛媛,媛媛眼圈红红的,我问她,你哭了?她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怎么能受如此大辱。边说边小心擦掉我脸上的一点污迹。我说我是人偶不是男人,她说在她眼中我就是。
转眼秋叶飘飘,一天夜里,王突然闯了进来,满脸喜悦,看到我和盛姬忽然怒不可遏,我说我没有伤害人,一直做着让别人快乐的事,怎么突然对我发火,王哆嗦着嘴唇拔剑就砍,偃师说过我不能让人拆了,于是我跑了。
传说王有十二虎卫,各个神通广大,黑影灼灼,我只顾朝宫门的方向跑,一枚箭矢从旁边穿过,擦中我心脏的位置,我看到我心脏的零件在飞快转动,接着一把刀砍中我的手臂,接着一条腿关节受损,王在后面大呼:“虎卫退,让我来!”
王举剑便砍,携千钧之怒,我能想象到我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的样子,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当在我面前,媛媛,是媛媛。
血,鲜红的血,喷溅到我的眼睛上,身体上心脏上…时间不停地变慢…我整个眼前涌现着画面:
你在看什么呢?那是初雪我与媛媛第一次见面…男人就要有男人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眼里你就是人…媛媛吃过桑葚在我心口留下的吻…媛媛哭的样子,笑的样子,脸红的样子,还有我不知道的媛媛的记忆,在族中备受冷落,在宫中背诵典律,背错被打手心含泪的样子,在寒夜中紧抱自己和虚空传来声音,记住,你的一切都属于王,你生而为王生,死为王死…我能看到你眼底的不甘和撕力竭底的怒吼,这一切底气的来源就是对命运的不甘和微小风中残烛的希望,为此你不惜奉上生命。
“不!”我生平第一次怒吼,用尽我心脏传向金属声带的所有动力,我的身体出现网状裂纹,不停扩大,我听到所有兵器跟着一起轰鸣,包括王的剑。
“没想到,我的宫廷女官,哼。”王一手捂着淌血的耳朵,再次扬起手中的剑。
“乾为上,坤为下,乾坤逆转,遁。”一阵短促奇异的音节唱出,却是西化,王死死盯住我的眼睛,剑毫不留情地落下,斩中的却是残像。
黑夜无星,只听到风从耳边经过。
“喂,糟老头,起来跑路了。”西化踢了踢正在熟睡的偃师说:“咱们的徒弟闯大祸了。”
“谁…闯祸…”偃师揉了揉眼睛,翻身起来。“西化师兄,这怎么成这样了?”
“没时间解释了,带上你的家伙跑了,路上慢慢说。”偃师简单收拾了一下,刚出门就见到一队手举火把的士兵,杀声,火光乱成一片,“当!”一声尖锐的声音打在偃师背上的木匣子,“乾为上,坤为下,乾坤逆转,遁…”西化连续使用奇门遁,我们才出现在城墙之外。
夜漆黑静逸,却黑不过我濒临欲死的心。
六
天亮了,满山红遍,朝阳如血。
偃师放出木牛车,一路向西行进,我一动不动,沉浸在绝望里。
“他不会死了吧?”西化摇了摇我的手臂。
偃师已经修复好我残破的身体,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说:“不,他活了。”
我顿时痛哭起来,抱着偃师捂着心脏说:偃师啊,我这里真痛,可我为什么没有眼泪。
“要眼泪还不简单,”西化边说边从水袋中倒出点水,用手指抚在我的眼睑,“这不有了?话说咱们的徒弟还真厉害,睡了皇妃,颇有师傅当年的风范。”
“闭嘴,首先声明,他是我的徒弟,不是你的。”…
牛车晃悠悠走着,我绝望的心情让两位师傅冲淡不少,我问偃师当年他们师傅义钧提起来未来的事情,西化说未来我中州有场大难,起点就在西极蛮荒之地,所以他才一直鼓动王向西,而偃师却说那只是藓疥之疾,真正令师傅担忧的却是更远的未来,整个人族都要灭亡,而我和西化的分歧就在这里,我们争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
我听的仍然云里雾里,于是问我们要去哪?西化说我们要去找西王母,我有些惊愕,西化说西王母是他们师姐,这也是他和偃师产生分歧的原因,只不过时间太久了,慢慢就淡了,偃师在一旁不停地咳嗽。
偃师真老了,西化指着我的胸膛说他这个老顽固宁愿死也不愿意借助不死木的力量,这也是他们分歧的原因,我说那你们现在怎么坐在一辆车上?西化叹了口气。
我才注意到偃师与西化的不同,偃师满脸皱纹,须发中夹杂着许多白发,与我初见时大有不同,而西化与我没差多少,偃师说他只是随着岁月从容变老。
我们见到了西王母,与传说中大相径庭,传说中她是人面豹尾,实际上她只是穿着一身兽皮,看见我她很吃惊,我叫她师伯,她才明白,说别叫师伯难听死了,叫姐姐,接着她就责怪她两个师弟这么久都没看她,看看偃师就怪他又老又丑,偃师说师傅在的时候他们都各自选择好了。
偃师的大限还是到了,还是没等到三年以后,他说天意如此,没死在他那个桑梓地而是风景如画的昆仑,他很欣慰,再说他也不想长生,强行将一个人拘束在躯体里孤寂永久,不也是人偶吗?他说他将要脱离一切束缚真正得到大自在了。
偃师在弥留之际,对我说他师傅义钧义钧是三千年后的人,当年他带走了大量的奇花异果和珍惜树种,这些在后世都渐渐消失了,师傅要带回去建造一个理想国,而偃师对我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活下来,直到见到义钧。他是含笑去的,我明白那笑的含义,希望。
三年弹指一挥间,西王母和西化静静地站在一个巨大的伏羲八卦图上,而西王母的侍卫不停宣告大周的消息,周穆王欲西行,周公以死相谏,王动,周公触石而死,王又动,大傅触石而死,王再动,丞相触石而死,王长叹乃留。三公以死留王,原来王也是人偶,他操纵天下人的时候,天下人也在操纵他。
时间到了,我只看到一束光从天而降,西王母与西化缓缓升空。
西化忽然说:我后悔了,偃师说的对,一个人一直孤寂的活着,真的好残忍,那里那里是天宫,分明是个大牢房。
西王母拉着他的耳朵说:“有我陪着,你寂寞个屁。”
西化说:“正是有你,我才不想去的。”
光一闪现他们消失在天际。
七
我独自走过悠久的时光,也到过很多地方,我到了西方蛮荒之地,那里只是一群仍在部落时代的人,我告诉他们,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伸过去,他们称呼我为上帝,接着我就不管他们了。
我又去了南边我能用脚走到的地方,我告诉那里的人们,别人打你,骂你都不要反抗,那是他们的恶,你们要努力向善,他们称呼我为佛陀。
我又去北边,走了很远没有人影,我就又回到了昆仑…
等待我的只有漫长的孤寂,我把自己深埋地下,不知道有多久时间没有动一下了,一代代王朝的更替,沧海桑田的变化都与我无关了,但我还是了明白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型人偶,里面的所有的存在都只是零件,互为牵扯,由欲望交织不停地向前推进,可我呢,只想念媛媛,偃师,西化,西王母和那个时代的人。
3000年过去了,我以正常的方式穿越了时空,忽然我就想看看义钧构造的世界,我从地下爬了出来,见到一个奇花异草的王国,满地的绿色植物,高丛入云的珍惜树木。
我走了很久,没碰到一个人,却碰到一个人偶,我看着它的金属外壳和会发光的眼睛,它却一动不动,我问它,怎么没有人存在呢?它说怪不得尝试与我交流我没反应呢,原来我是古老物种,说的是人类语言,他们已经有了更加方便快捷的交流方式了。
我再次问他,怎么没见到一个人,难道人类消失了?它说没有,一百年前人类爆发了核战争,引发了巨大灾难,濒临灭绝的边缘,义钧教授偶尔发现了时光之门,从里面带来多种珍惜物种,经过现代基因技术的培育,从而形成现在地球的绿色文明,而人类进入了更高层次的精神文明。
我问他什么是精神文明,难道不需要肉身,得到真正的自由,大自在了吗?
而这个人偶突然笑了,它说不是,它觉得人这个物种特别没意思。
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带我来到了一棵树的跟前,用他的光眼照亮一颗树果,里面有一个人,身材匀称赤身躺在里面,我有些不解,他说这棵树是幻想世界,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幻想时空,彼此交错却互不影响,有仙侠世界,科技世界,异星世界,远古世界,外星世界,玄幻世界,军事世界,历史世界,女频世界,后宫世界,体育世界等等等等,而这棵树,我看至少上万枚果子。
每个人都有永久的生命,当然我知道是不可能的,最多与这些植物的寿命相同,在精神文明里,每个人都能满足他们各种欲望,他们的幻想滋补着植物生长,植物提供给他们幻想和营养所需,不过经过我们计算,植物生长不能超过一个期限,否则地球承担不了,而我们这些人偶生产出来的目的就是维持平衡,我们会自我复制,所以整个地球保持着平衡…
我感到很吃惊,难道这就是未来吗?人偶成为主人,虽然我也是人偶,也很骄傲。我说我能再见到义钧吗?它说权限不够,不能回答。
于是我决定在三千年前义钧出现的地方等,我又回到了昆仑,那里有株新生的大树,我依然对时间没有概念,大概是不死木给我的长久生命导致,而不死木是义钧唯一没有带到未来树种,因为不死是种诅咒,如果所有的树木都死了,甚至地球都消失了,还不死,漂荡在宇宙的黑暗和绝望中,不死不灭,甚至还不如人偶。
一个面色严峻的人走了过来,他问我是谁,怎么跟他长的一模一样,我说我叫无殇,在等义钧,他说他就是,我说我是从三千年前过来的,并对他说偃师老死了,西王母和西化去天宫了,义钧笑了笑说那些都是他的朋友,天宫他也去过,是古人创建的另一种文明,我问他现在世界上的文明他喜欢吗?他说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当时他就不该带种子过来的,他要回去把之前的世界变回来。
我说在你走之前,我也有颗种子交给他。
他伸手点开仪器,飞快地在上面点,有九个圆形光球跳了出来,以光的形态浮现在地上,里面有许多数字和符号,他说方位没错,只要再等一会儿,三千年一遇的九星连珠就会再次出现,介时时光之门将打开,他就可以回到过去了。
时光之门浮现,巨大繁复的花纹,以自然的奥义出现在眼前,义钧表示要走了,我用手掏出我的心,那颗不死木,递给了他。
八
当我再次醒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双充满红丝的眼睛,他们属于一个头发纠结杂乱的人。
“终于完成了”他说了一句就倒在案睡着了,我听到屋子外咯咯歌声此起彼伏,他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我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偃师,你赢了。”
——根据《列子·周穆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