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所作的事，连一切隐藏的事，无论是善是恶，神都必审问。
01
我是最后一个从后方补给线空运来的童子军。
载我而来的伊尔轻型运输机，在回程时遭到了袭击。它刚升空不久，一枚RPG-7火箭弹划破夜空击中了它。
耀眼的闪光在夜幕里轰然爆裂，像一颗巨大的节日烟花瞬间绽放。
火红的花朵从刺目的白光中盛开，划着优美的弧线向四周蔓延，然后在夜幕中徐徐垂落。那曼妙的流苏，仿佛盛开的花海，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但是震耳欲聋的炮击声让我瞬间忘记了梦境，我伏下身飞快地冲进帐篷，去找我的AK47。
事实上，对于一个十四岁的观察兵而言，望远镜远比AK47更有战斗力。
一个星期后，我才再一次想起那团盛开的花海。已经两天没有听到炮击声了，这有些不同寻常。但这难得的寂寞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梦。
那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做过的最浪漫的梦。
我和娜塔莎——那时她刚过完十岁的生日，在一望无垠的红色花海里无忧无虑地追逐、奔跑，享受着两小无猜的快乐。
“快来追我啊，你这小牛犊！”娜塔莎摘了一朵花举在手中，在花海中奔跑着，金色的长发像丰收的麦浪一样闪耀着生命之光。
父母亲早已阵亡，我和奄奄一息的爷爷相依为命。他在运输补给时吸入了芥子毒气，如今浑身插满了塑料管，余日无多。
“就像是那片花海一样炽烈。”我伏在爷爷的床前，对着他近乎失聪的耳朵，一字一句描述着我对娜塔莎的爱恋。
我竭尽全力地遣词造句，想让濒死的老人分享我的甜蜜。
“哦？说说看，什么样的花，竟然像你的爱情一样美丽？”爷爷一定是被感动了，紧闭的双目试图艰难地睁开，我感受到了他苍老的躯体上散发的温情。
爷爷是著名的冰川探险家，在他四十岁之前，足迹已经遍布世界各地。我出生那年，爷爷获得了所有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彼得大帝铁十字勋章。
像所有人一样，战争夺去了他的乐观与健康，现在，他的灵魂也即将灰飞烟灭。
“可是那种花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把梦境尽可能复原，气温、地貌、风向，还有花的颜色，气味，花瓣和花蕊的样子……
爷爷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暗褐色的斑点和蜡黄色的脓疮，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撒旦一样恐怖。那些青色的血管像一条条嗜血的毒虫在溃烂的皮肤下丑陋地扭动着。
“阿拉斯加的一个乡村图书馆……残破的冰川植物图谱，是手抄本，有记载……很契合你说的这种花……”爷爷已经气若游丝。
“名字……模糊而残缺的英文拼写，A-T……哦，最后好像是C-K，没错，阿塔克，我当时就是这样拼读的。注释中说，这种花生长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来没有开过……”
爷爷留给我的，仍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02
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到了第十个年头。
地球上早已没有国家的概念，五大洲的陆地至少被核弹覆盖了三遍，到处都是燃烧的焦土和腐臭的尸骸，犹如人间地狱。
仅存的两个战争集团，正在向冰岛上的华纳达尔斯火山方向缓慢地移动。
不同肤色、语言、种族的人们为了能够活过每一天，不得不混杂在这两个战争集团里——确切地说，是两架战争机器。
没有宗教与信仰，也没有善良与希望。领土早已不是战争的目的，一息尚存的人类正在为了地球上最后一点资源相互屠戮。
天空被核战争遗留的阴霾笼罩着，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人们像野兽一样嗜血，只要是维持生命所需，任何东西都会引起厮杀掠夺。
除了人类，地球上的野兽早已绝迹。核弹摧毁了所有的建筑和原始森林，非常规武器在地球上已经无法制造出来，我们甚至大量装备了阿富汗战争时代的武器。
“那是他最荣耀的人生”。我的高祖参加过阿富汗战争，并且功勋卓著，爷爷经常自豪地向我夸耀。
敌军且战且逃，但一直与我们若即若离，刚好在2A36加农炮的射程边缘。
敌军显然已经丧失了胜利的信念，几个小时前派来了议和的将军，提出罢兵休战，共同拥有地球上残余的生存资源。
但是最高统帅部拒绝了议和，并残忍地绞死了那个行尸走肉般的使者。
统帅部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十年战争的血腥，换来的是丧失人性后的冷酷与残暴。将军们不在乎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放弃了最后的自我救赎。
北极圈的冰岛是最后一个可供人类生存的“净土”，现在即将沦为人类最疯狂的杀戮战场。
歼灭战定于圣诞节的十一时发起，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短暂的白昼转瞬即逝，漫长而宁静的暗夜里，绚丽的极光偶尔会刺破阴霾，让我仿佛置身一片无人守望的麦田。
1979年的圣诞前夜，也是这样寂静而美丽吗？
“一场为了祖国的荣誉之战”——这是所有教科书对阿富汗战争的描述，甚至爷爷也曾这样认为。可是现在，人类是在为什么而战？
一年前，可爱的娜塔莎连同她的家人，死于一场空袭。威力巨大的燃烧弹瞬间让一个村庄化为火海，无一生还。
我又在为谁而战？
爱情吗？娜塔莎孤独地死去了；祖国吗？国家早已分崩离析；荣誉吗？听听统帅部的命令吧——“把所有的炮弹和子弹都用到敌人身上！”
对敌军格杀勿论，不分老幼伤残，更不接受投降。这是统帅部最高级别的战前动员令。
地球上已无荣誉可言。
03
我被震耳欲聋的炮击声震得跳了起来。该死，我竟然在总攻前睡着了，望远镜和AK47在战壕边上跳着战栗的舞蹈。
可是，昨夜的极光的确太美了。
我用肥大的衣襟掸去望远镜上的灰土，双手紧握AK47。我担心的不是子弹会被我浪费掉，而是它们会让我的肩膀粉碎性骨折。
敌军已经行进到华纳达尔斯火山的南麓，那是一片沟壑纵横的高原地带。
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漫山遍野的绿色植被，这久违的景色，仿佛油画大师列维坦的田园风格画作，让我惊叹不已。
炮火覆盖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就会在坦克的掩护下冲锋陷阵，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残余的敌军一定会隐蔽在战壕里拼死抵抗。
我想像着XM307重机枪的子弹穿透我的身体，或者，更有可能，“艾布拉姆斯”主战坦克的炮弹会把我四分五裂。
其实，这些死亡的场景根本不用想像，它们早已深深地烙印我的脑海里。
我还只是个孩子，无法理解战争的意义，尽管我早已身处战争之中。
我知道，我的生命一定会终结于这场战争。
不论死于哪一种武器，我都会在濒死之前，梦回那片绚烂的花海，无声无息地燃烧而去，就像可爱的娜塔莎一样。
骤然停歇的炮火把我从想像中抛回了现实。我看到黑压压的身影跳出战壕向前冲去，我紧随其后，脚下是滚烫的焦土。
先头部队很快就攻占了敌军的前沿阵地，耳麦里不断传来指挥官兴奋的嘶喊声，催促部队迅速挺近。
后续队伍像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向前方。突然，兴奋的嘶喊声仿佛被切断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We are under attack!”（我们遭受攻击！）几秒钟后，我听到指挥官发出恐怖的哀嚎。
我本能地扑倒在地，却并没有听到敌军反击的枪炮声。
我举起望远镜，看到前面的士兵们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倒下，如同秋风席卷而过的黄叶。
没有敌军拼死抵抗的炮火，只有难以察觉的暖风从高原地带徐徐吹来。
04
一缕天籁之外的清香沁入鼻息。
镜头里，华纳达尔斯火山南麓的高原地带，变成了一片火红的花海。
那些绿色植被，竟然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全部绽放出了火红的花朵！
眼前，正是我在梦中和娜塔莎徜徉过的花海。所有的人都七窍出血，肢体痛苦地抽搐着，在我的镜头中翩翩起舞，然后像被收割的麦穗一样成片倒下。花香更浓郁了，随着北大西洋的暖流和煦而来。
没有人见过“阿塔克”这种花。“它从来没有开过……”爷爷说。
但我见到了。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爱情诞生的圣地近在咫尺。
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冲上前沿阵地。猛烈的炮火覆盖之后，敌军的阵地里已经没有一个幸存者。
“We are under attack!”我脑海里猛然回响起那声恐怖的哀嚎。
我，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终于明白了这种花的名字——ATTACK。
火红的花如海洋般蔓延，覆盖了北极圈，染红了我眼前的世界。
我也流出了红色的眼泪，像花朵一样燃烧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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