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新闻价值观,就是新闻工作者在新闻实践中确定什么是新闻、如何选择新闻的基本准则。美国《纽约太阳报》主编查尔斯·达纳曾指出,所谓新闻就是“使社会上大部分人感兴趣并且从未引起注意过的任何事情”,而“人类真正的趣味”是衡量新闻好坏的“绝对标准”。他手下的本市新闻版主编约翰·博加特(John Bogart)说得更为明白:“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即是说,反常性和趣味性是构成新闻价值的要素。长期以来,尽管西方新闻界对新闻价值的定义五花八门,但还是达成了一些基本共识,主要有:1)影响力;2)及时性;3)接近性;4)显要性;5)异常性,亦称新异性、反常性;6)冲突性;7)趣味性。
新闻传播,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交往现象,恰如传播学大师施拉姆所说:“传播是社会得以形成的工具。传播一词与社区一词有共同的词根,决非偶然。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同样,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社会的主要区别是人类传播的特性。”(《传播学概论》)新闻价值观主要在西方形成,不等于其他民族群体没有对新闻传播价值的认识;只不过其区别在于,前者是学理化的,抽象的,概念分析性的,而后者则是生活化的,形象的,直观感悟性的。对此,看一看曹雪芹的新闻价值观或有助于理解。
查程甲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新闻”一词共出现了13次,其中前八十回出现了12次,后四十回1次。由于学界基本认定后四十回为程伟元、高鹗续补而成,所以若讨论“曹雪芹的新闻价值观”,只能以前八十回出现的“新闻”为依据;而在这12次中,有两次属于同义互见,一为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所载,二为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所载。所以,严格地讲,在曹雪芹笔下,使用“新闻”一词共有10次。对比国际新闻界公认的新闻价值观,一一剖解这10次“新闻”词汇的运用,可以说,尚处于传统时代的曹雪芹已经朦胧地形成了自己对于新闻价值的看法。
关于新闻欲。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载:“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她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这里涉及到新闻作为一种信息产品的原始心理需求 —— “新闻欲”的问题。先辈新闻学者刘元钊曾指出:“我们讲到新闻的原始,就要提到‘新闻欲’的问题了,新闻之所以发生,实缘于‘新闻欲’。人类的本能是富于‘新闻欲’的,如果没有‘新闻欲’,人类就决不会进化,文化也决不会发达的。所谓‘新闻欲’者,乃由于‘欲知道’,‘欲使人知道’及‘欲被人知道’三个心理作用而发生了“新闻欲’。”(《新闻学讲话》)而在所谓的“新闻欲”发生的心理过程中,首先产生的是“新闻期待”,即在心理上期待着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贾雨村看见甄士隐倚门伫望街市热闹之处,就推想他知道了什么新闻,在此虽是写甄士隐,实则道出自己期待、渴望知道某些新鲜事儿的心理,这一点,结合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所载“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就会看得更清楚。这种心理,就是现代新闻学所说的“新闻欲”。人生在世,会产生各种心理需求,想知道新奇、未知之事的欲望,即为其中之一。所谓新闻欲,就是人类对社会或自然界新近变动的事实信息因感觉缺乏而渴求满足的一种心理愿望。这种愿望得到满足,就会产生精神快乐;反之,就会产生无聊、烦闷等消极情绪。甄士隐所说的“正是无聊的很”,正揭示了自己也极其需要外界新奇信息的刺激,来消磨无聊的时光;而贾雨村的到来,恰似一种活的“新闻”的到来,解决了无聊的问题,所谓“彼此俱可消此永昼”是也。
关于新闻的反常性。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载,甄士隐遇见疯跛道人,听见他满口“好”啊、“了”啊的,并为其《好了歌》作注解,于是,引出那段著名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议论,书载:“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褡裢抢了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这里的“新闻”内涵,主要强调的是反常性或异常性,主张新闻要着眼于所报道的事件的反常特点,即那些明显偏离常规行为和人们日常经验的特点。在出走之前,甄士隐连遭厄运,先是在元宵节上丢了女儿英莲,又因邻居失火家里烧成了瓦砾场,后来万般无奈去投奔岳丈封肃,寄人篱下,晚境凄凉,书载:“士隐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但这更多地表现为心理上的忧郁和煎熬,其中委曲,并非全为外人所知;在“街坊”等外人眼中,他作为一个有家有室的凡俗之人,结果竟抛下家人,与疯跛道人飘然而去,就明显地偏离了人们的常规行为,违反日常经验,所以“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这非常符合约翰·博加特所说的“人咬狗才是新闻”,强调事物的反常性。另外,这一行为的反常性还可以从其妻封氏的反应中得到证明——“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由此也可见甄士隐出走对一种正常生活的影响。
关于新闻的接近性。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写到贾雨村见到旧时相识古董商人冷子兴,说话投机,最相契合,书载:“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这里,冷子兴直接就把贾雨村所说的“新闻”称为“异事”,也是强调新闻的异常性;但这一条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还涉及了新闻价值的另一特征,即接近性,即报道者要关注新闻事件与受众之间的距离,距离越近,价值越大。根据后文,冷子兴所说的“异事”有两层意思,一是财政紧张,所谓“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二是后继无人,所谓“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些事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非具有新闻价值,但对贾雨村则不同,后来他就任金陵应天府一职,就是荣国贾府贾政的举荐。所以,荣国贾府的盛衰,与他个人的前程,有直接的关系,反映荣国府内一切变化的信息,对他都有一定的参照价值,所以冷子兴认为这些个“异事”,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对贾雨村来说就是“新闻”,这是由于贾雨村与荣国贾家属于“同宗”“同谱”、他的前程要依赖贾家这种接近性所决定的。按照现代新闻理论,所谓“接近性”主要有3点,一是时间的接近性,二是地域空间的接近性,三是利益、利害关系的接近性。这里所涉及的,明显属于第三种。
关于新闻的趣味性。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载:“‘……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公子衔玉而生,闻所未闻,能够使读者产生浓厚兴趣。素有“报界怪杰”之称的普利策曾反复告诫手下记者,去采集“与众不同的、有特色的、戏剧性的、浪漫的、动人心魄的、独一无二的、奇妙的、幽默的、别出心裁的,适于成为谈助而又不致破坏高雅的审美观或降低格调的……”。就是强调新闻的趣味性。另外,第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载:“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屯里人,老实,哪里搁得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ㄠ儿们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越发得了趣味。”在此,刘姥姥所讲的乡间的“新闻故事”已经直接与“趣味”挂了钩 —— 所谓“贾母越发得了趣味”。
关于新闻的冲突性。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写到那夏金桂过了“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缝等处。于是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现代新闻理论认为,冲突性是对“反映人们或机构之间相互交锋的事件”的报道。冲突性之所以具有新闻价值,是因为“这里的法则是和谐等于平淡,而竞争就有了新闻价值”。历年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多为报道负面新闻,即强调必须抓住事件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着的矛盾和冲突。夏金桂自编自演,制造假新闻,要加害于秋菱,矛盾冲突尖锐,所以“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实际上,这里还涉及到新闻的独立性问题,即新闻符号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会依赖传播主体和收受主体而存在,就具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传播学大师施拉姆曾说:“话说出来以后就不可能是没有说过。当一个句子印出来之后,就不可能是没印过。当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传达了某种情绪时;一个人就不能把它收回。”(《传播学概论》)夏金桂自己先“策划”新闻,然后使其成为一种“新闻事实”,这种“符号事实”最终要对“客观事实”发生影响,薛蟠先是要拷问众人,.后来又“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曹雪芹的时代局限,使他不可能探讨现代新闻价值观;但由于人类传播活动存在着共性,又使得他能够认识并表达自己对于“新闻”的理解。曹雪芹的这种认识和理解,明显与他对于新生事物充满了敏感,对新异、新奇之事充满了兴趣有关。《红楼梦》中表现出很多新的思想,如新的爱情观念、新的爱情方式、新的爱情内涵等等。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强调自己写作此书是要追求“新奇别致”“适趣闲文”,表明自己的创作观念就是要求“新”、求“异”、求“趣”。这些,都会使得他对于具有“新闻”价值的事件特别敏感,必然会导致对“新闻”价值的独特认识和理解。当然,这与发轫于西方大众传播背景下的新闻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