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门朝东望,就可见悠悠的小巷。房子倒有些年月,青的瓦,黛的檐,让人想起曾经在云南或周庄见过的老街。可惜,这江南的水墨意境,总会被从老楼之间长出的一两栋新楼打破,红瓦白墙,分外突兀,与老街有些刀戈相见,格格不入。这样的小巷,总归有些乡土的气息,剃头的店子,电灯昏黄,颤巍巍的老头弯着腰,拿老式的推剪,眯眼,专心地剪着一大锅盖;挎篮的村妇,站在热腾腾唱着歌的煤炉旁边,站着,张望着小巷过往的人群,都兜售着被冻得缩成一团的红菜薹。也有炸油条的,腰系一蓝色围裙,熟练地在案板上揉捏切甩,就见白花花的油条胚子扔进了滚烫的油锅之中,眨眼,变成耀眼的金黄。慢悠悠踱向小巷的尽头,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白练似的大河拥街而过,村庄,在远方静穆而深远!
这地方叫松湖,这小巷叫松湖街。它,是妻子的故乡,是妞妞外婆外公的家。
妞妞不知道什么是故乡,她也不可能知道,对一个在南方出生、还不到三岁的孩子来说,能清晰地喊出爸爸妈妈,能在我们教了数遍之后,还能背出一首古诗,就已足够。但这并不妨碍她对妻子故乡的热情和新鲜。车向外婆家奔跑的路上,她就按捺不住兴奋,她没有见过在冬天凋零枯涩的树,她没有看到弯弯曲曲流向远方的河水,她也不知道那田间啃着草的动物叫什名啥,她只好毫不客气地在车中叫着,把自己藕嫩藕嫩的手指指向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问着妈妈:这是什么?来到外婆家 ,她也不安分,甚至有些大胆,一溜烟地跑到巷口啄食的鸡群之中,尖叫不已,因为,这些可爱的东西,她只在电视上、图片上见过。她看到外婆家的压水井,不顾寒冷,非要逞能试一试,可惜紧握住铁杠杆,拼命地把自己小小的身体往下坠,却不见半碗水出来。她什么都喜欢看一下,什么都喜欢摸上一下,叽叽喳喳地像小麻雀,这只可惜了刚刚买的红色的新棉袄,袖口沾染了黑,衣服则变得黑红交错,已分辨不出原来的色彩。
妻子想责怪女儿,话还没开口,却被外婆的话顶了回来:小孩子家家呢,让她去,小时候你不是这样么?外婆疼外孙女,头一次见面,疼都疼不过,哪有让妻子责怪的道理!妻子“嘿嘿”地笑了两声,盯着在一旁玩耍的女儿,眼里漾起慈爱和温柔。我相信:妻子的眼睛中,肯定看到了幼年的自己。是的,那一个孩子不是自己幼年的自己的呢,和孩子的朝夕相处之中,从孩子的生长之中,我们会想起自己早已遗忘的幼年,从孩子的身上找到自己成长的轨迹。从这一点上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和繁衍,但是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她是一种对比、关照,是现实唤起记忆,是现实找回遗忘。
腊月的小镇,宁静而悠远,有路人经过小巷咚咚的脚步声,从小巷幽深之处,袅袅飘起;有鸡鸣的声音,从遥远又似乎很近的地方,飘渺地传来;有劈里啪啦的鞭炮的响声,炸响年的韵味;有缤纷色彩的花炮炸响在蒙蒙的天空。年,在妻子的故土之上,写意了一副水墨意境温暖的画面。相比南方都市的年,这小镇虽然没有高楼林立的繁华,也没有叫卖声声的喧嚣,但是,这里的年却显得平实、温暖。
带女儿回妻子的故土,我们其实也有两层意思,一是妻子思乡情切,自己为聊思乡的愁绪,另外,我们也有另一层意思,让女儿回到乡村,去见识一些她小小的生命之中没有见识的稀奇物事。我当然还希望她能知道什么是故乡,但是,我知道这也勉为其难。但是,谁知道呢,这些生命的经历,即使是浮光掠影,也说不定也能在她的脑海之中留下一些雪泥鸿爪的印记,在若干年后,让她忆及、想起,让她理解“故乡”这个词语背后,所包含的惦念和牵挂。
来的第二天,澄清的天宇,飘起了小雪,一朵朵花瓣似的雪,从天空之中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如一个歪歪斜斜,走不稳路的孩子,慌不择路地奔向大地。掉着地上的,和我们捉起了迷藏,掉在树梢上的,贴着树干儿打着秋千,飘落在屋檐上的,也玩起了叠罗汉的游戏,一朵雪花压在另一朵雪花的上面,转瞬,给黛黑的屋顶涂抹上一层蒙蒙的白。妞妞显然没有见过雪花,也不知道这从天空中撒下的,是什么东西,但小时我们给她用糖化过水喝,她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一边用手接着从天上撒落的雪花,一边大声地叫道:妈妈,天上下糖了。
妞妞很兴奋,其实兴奋是自然的。我还教她还背过两首关于“雪”的诗,柳宗元的《江雪》她是熟悉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舟孓立,寒江飘渺,有蓑衣老翁,静坐船头,多么深远而孤独的意趣。可惜她还小,哪能懂得这旷达天宇的孤独和宁静!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也是她背诵过的一首诗,甚至,我还给她讲过诗的意境,“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天空中下着鹅毛般的雪,大地洁白,温暖的房子里,红色的小火炉喷出跳跃的火焰,新醅的酒就放在火炉之上,绿色暗流涌动。可惜,这些她还是不会懂,她不懂这白色、红色、绿色在冬天搭配出来的温暖和美丽,她不懂这寒冷中流淌出的温暖和人性的酒香。但,有雪下,有高兴和兴奋在天宇之间流淌,又何妨?
还是试探似的问了问妞妞,让她背一背关于雪的诗歌,没想到,她倒冲口而出,背出了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依依呀呀地声音,在纷纷的雪花之中,清脆而明亮绽放。“爸爸,我懂了,这是雪了,不是糖,糖是甜的,雪是冰的。”女儿一股脑倒出了一大段话,倒是令我惊奇,更让我惊奇地还是“雪”,我们曾经在女儿的脑海里种上了雪的“善因”,而在雪落无声的松湖——妻子的故乡,因为一大片一大片飘落的雪花,而结出了雪的“善果”。
我们的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温润和成熟的!而女儿的眼中的故乡,也会因这因缘际会,而拥有内容和记忆,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鲜活起来,生动起来!
晚饭谈不上格外丰盛,但绝对的绿色和健康。一盘从白雪中拔出的红菜薹,一盘绿莹莹的小白菜,掉在屋梁上腌制得暗红的腊肉,也被妞妞的外婆的好手艺,伴着大蒜碧绿碧绿的,盛放在白色的瓷盘里,鲜香地引诱着你的视觉和味觉。饭桌上,难得一大家子的团聚,平时,妻子的一家五湖四海,五个姐妹,分踞四方,南到广州,西至重庆。现在,齐整整的十几口人聚在一起,携夫带子,冷清的厅堂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也拥挤起来。
几杯米酒下肚,大人的脸上就飞起了几多红云。小孩子不喝酒,也飞起了红云。酒不醉人人自醉,这相隔四方的惦念和牵挂,便在这饭桌之上,在酒杯之中,在东长西短,唠嗑似的家长里短之中,得到了释放和纾解。小孩子更容易亲热,昨天还陌生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现在早就打成了一片,你拉着我的小手,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喂你吃一口饭,还不忘夸奖一下围着锅盆碗灶忙碌了一下午的外婆:外婆做的饭可好吃了,你多吃点。
大人是小孩子的老师,小孩子更是小孩子的老师。在氛围的渲染下,刚刚还木讷的女儿,也变得主动和善解人意起来。她还不会使筷子,干脆,把面前的小碗递到妈妈的面前,奶声奶气地鹦鹉学舌:妈妈,外婆做的好吃,你吃。妻子想给她喂饭,勺子还没伸到她嘴边,就被她的小手挡了回来,她指着旁边的表姐,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我要自己吃,姐姐都自己吃呢!一桌子的人不由得笑了起来。是的,我们没有想到,在南方之南的广州,这个还满屋子追着喂饭的两岁小娃,却在妻子的故乡,在我们的眼前迅速地成长起来,不仅自己拿起勺,自己给自己喂饭,而且能惦念起别人,学会与人分享。
所谓的耳濡目染,就是这个道理吧!最好的教育,不是说教,也不是空谈,而是身体力行的诱导,无声而如水的润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中华五千年的文明传承,或许就是在这类似饭桌的你谦我让之中,在这你夹菜我喂饭的温情之中,才慢慢地发轫、形成,才成为一种文化,一个民族的优秀传承的。
天气暖和的时候,带女儿去看外婆屋后的一畦菜地。雪后初霁的田垄,被绿色沾染得春意盎然,红菜薹绽开了黄色的小花,铺开一片明艳;绿油油的菠菜挑数茎嫩叶,精神抖擞;翡翠般的小白菜成行成列,玉树临风。“爸爸,青菜不是长在盘子里么,怎么长到这里来了?”女儿长这么大,除了在白瓷盘里见过炒得蔫蔫的青菜,在图片上见过美丽得失真的青菜,在电视电脑上见过虚幻得如梦的青菜,从来没有第一次与青菜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过。她只知道青菜是白瓷盘里的食物,她不知道土地才是青菜的母亲,它在阳光、水分、空气的滋养下拔节,然后,在谷雨、春分、惊蛰的节气里生长。难怪她会提出这么幼稚而又合情合理的问题。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指引着她。我想让她用白嫩嫩的小手,触摸一下这些嫩碧如玉的菜叶。开始,她有些怕,试探性地,慢慢地伸出小手,又又缩了回来,生怕上面会蹦出一只小虫或者一只灰太狼来。我鼓励着她,这次,她分明大胆了,一下子,就捏住了菜叶子,而且伸出了另一只手,在菜叶上摸了又摸。“爸爸,青菜滑滑的!”“对,青菜滑滑的,青菜不是长在瓷盘里,它是长在土地里,妞妞知道了吗?”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爸爸,土地是青菜的妈妈吗?”
我一时语噎。不是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觉得惊诧:小孩子的思维,为什么简单,却总能洞穿了事物的内核和本质,具有哲学的空灵和智慧。我想告诉她:是的,在爸爸的思维里,土地是长青菜的,还没想到土地是青菜的妈妈。但是,为什么土地不是青菜的妈妈呢,它孕育它,它滋养它,土地应该是青菜的妈妈。我还想告诉她:土地让我们学会了辨认五谷,勤健四体;土地让我们生息、繁衍,我们的生,离不开土地,死,也回归土地——土地,是万物的母亲。只是这些,我暂且还不能告诉她。我只是摸了摸妞妞的头,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间,突然想起了“故乡”这个具有温度和情感的词语。故乡,何尝不是女儿口中的妈妈呢?她以她的幸福养育了我们,她以她的欢乐滋润了我们,它让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充满着狗尾巴草、草垛、溪流、雪花、野兔、无边的野花、笑声、打闹构成的温馨画面,让我们汲取了亲情、友情的养分,她让我们远隔千里而魂牵梦绕,她让我们晓夜无声入梦来,她——是让我们即使相隔千里,在“春节”这个节日的号召下,就不管不顾地搭飞机、坐高铁、乘火车,想回去的地方。除了母亲,谁有这样的感召力和号召力!
我抱起女儿,指着远方开阔而绵延的田野,告诉妞妞:你看,这村庄,这田野,是妈妈的故乡!故乡是妈妈的妈妈,所以呀,妈妈无论走多么远,都惦念着这里,都牵挂着这里!女儿没有说话,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妻子的故乡——松湖,沉浸在一片静穆之中,阳光如雪,远方田垄纵横,阡陌交错,村庄在鸡鸣声声中,隐约可见。我的两岁的女儿,也静穆着。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脑瓜里,会想些什么,但是,我知道,这所有经历的一切一切,都会在在她的脑海中留下雪泥鸿爪的回忆——松湖、外婆、菜薹、腊肉、雪花、河流、水牛、水井,剃头匠、老街、小桥,满街跑的鸡鸭……这一切带有质感和触感的词汇,都会在她的脑海中留下故乡的记忆。
“爸爸,故乡是妈妈,对么?”女儿突然开起口来,这稚嫩的声音,在廖寂的田园中飘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