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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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打来电话,说二大娘不在了,语气并不是很沉重,对于许久未回老家的我,这无疑是一个噩耗,哥哥对我表现出的诧异似乎早有准备,只是说长期卧病在床,得了褥疮,全身感染去世的,然后就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去奔丧。

       电话挂掉了,我还未回过神来,脑子里二大娘的形象如一副巨画挂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身材微胖,脸上总是笑吟吟的,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晃,总喜欢穿一些艳丽的衣服。按我父亲对她的总结“坏倒不坏,就是心眼儿不够数”,一句话道出了我二大娘凄苦的一生,这种凄苦有外在的穷困,也有她自己造成的,我不敢定义她的所作所为是否可以称之为勇敢,故事还是从我记得第一件与二大娘有关的事说起吧。

       那是一年夏天,八零后的童年很少离开穷困这两个字眼,我们的家乡自然不能例外。我们兄妹五人在贫困的乡村里算是最自豪的,因为我们有一个会做生意的的父亲,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第一台带彩灯的录音机,我们还有一个在县城教书的姨妈,每次来我家都能带来可口的道口烧鸡,虽然烧鸡总是让母亲放着舍不得吃,要么等父亲,要么等哥哥,等着等着就忘在了某一个角落,直到臭味从丝丝缝缝里冒出来,母亲才万分后悔与惋惜。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个会种西瓜的舅舅,每到炎炎夏季,舅舅都会送一车西瓜给我们,再也没有比这更让我们兄妹激动地事情了,我们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路牙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口小口的嘬着手里的西瓜,尽请享受投掷而来的眼羡的目光。我跟二姐和弟弟在享受完这种优越感之后心满意足的回来了,谁知,刚进胡同口,正好看见二大娘抱着两个大西瓜从我家大摇大摆地出来,二姐和弟弟彻底愤怒了,追在后面大声喊着“谁让你抱我们的西瓜了”,二大娘看着我们追过来,一面说着“是你妈给我的”,一面加快了脚步,二姐和弟弟年少不懂事,穷追不舍,不依不饶,一直追到了二大娘的家门口,自然吃了个闭门羹,姐姐和弟弟从门缝里看到,二大娘和他的孩子们正围着桌子把两个西瓜变成瓜皮,她还拿着一个瓜皮向我们炫耀,仿佛在挑衅“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还是把西瓜吃进肚子里了”,这一幕让我二姐和弟弟恼怒万丈,大声说着“我们一刀两断,再也不跟你们玩了,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从我们家门口过”,这估计是七八岁光景的孩子最“凶残的”话了。

       童言总是无所顾忌,头一天闹得血海深仇似得,第二天又在一起玩泥巴了,童年只有烦恼,没有仇恨,在那个年代,谁也不会和快乐过不去。二大娘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对我们这些孩子也就罢了,可在老人面前也是没大没小,所以不受人待见。但她跟我妈关系挺好,有时候会看见二大娘抱着一箩筐针线活来向我妈请教绣样,母亲也挺喜欢二大娘的,二大爷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喜欢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半天不吱声,庄稼也种得不好,人很穷,却死要面子,不管时代如何进步,他从不肯主动借别人的农具,总是用最土的方法靠天吃饭,父亲只好主动去帮忙,青黄不接的时候,算到他家没吃的了,就把麦子送过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然而故事却从那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奶奶去世了,那年我好像十岁左右,奶奶去世的很安静,我只知道那天院子里站满了人,屋子里站满了人,大家都安静的站着,仿佛一起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直到屋子里猛地传来姑姑的哭喊声,大家像是得了命令似的一起跪在地上,奶奶,老奶奶的哭成一片。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生老病死,更不知道什么是悲伤。我只知道那个在床上偏瘫了几年,每天晚上疼的死去活来的老太太以后再也不喊了,以后的月初月末,我和姐姐再也不用从叔叔伯伯家接送奶奶了,以后再也没人偷偷地关上房门,从卷了一层又一层的手绢里拿零花钱给我们了,奶奶飞走了,是两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子把奶奶借走了,奶奶生前曾神秘的告诉我,有一次她回家看到院子里两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在玩泥巴,要接她走。当然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坚信奶奶被他们带着飞上天了,天上不用接来送往,不用晚上疼的睡不着觉,不用瞒这个骗那个的维护三家儿媳的和谐,奶奶去天上当神仙了,多好,想到这里,10岁的自己内心反而替奶奶高兴了,我看到那个放在墙角的拐棍,奶奶用过的,手握的地方已经磨掉了漆,不知不觉,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奶奶丧事过后,一家人是要守孝的,唯独二大娘反了似的花枝招展,头油摸得更亮了,脸涂得更白了,衣服上的花,大起来,艳起来,任街坊邻居指指点点,任老一辈人说三道四,二大娘爱美的势头有增无减。大家旁敲侧击的警告我二大爷,让他管教,可二大爷一声不吭,涨红了脸,扬长而去,直到有一天,二大爷也傻眼了,二大娘不见了!

       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春雨总是让人慵懒,我坐在窗前,看着无尽的雨丝从天上扯下来,担心院子里刚种的美人蕉的种子会不会被雨水撑死,也担心房后树枝上鸟窝里的小鸟会不会被淋出了病。我正想着,听见大门响了,看见二大爷披着编织袋急匆匆的进来了,从没看见过二大爷如此慌张,他一直慢悠悠的,慢悠悠的吞烟吐雾,慢悠悠的赶驴车,慢悠悠的与世无争,慢悠悠的活在自己的生活里,可那天下午,二大爷破天荒的急匆匆了,肯定是出大事了,隔壁屋子里的声音大起来,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后来,就看见父亲和二大爷急匆匆的出去了,母亲告诉我,二大娘跑了,关键是,跟一个男人跑的。

       母亲体弱多病,我们就在家等着,已经到了深夜,给父亲留的饭已经很冷了,雨还没有停或变小的迹象,天灰黑灰黑的,淅淅沥沥的春雨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继续编织着,父亲回来了,一身的泥水,一脸的凝重,我躲得远远地,生怕引爆了父亲正准备爆发的火信子。母亲还是开口了“怎么样了,人找到没?”“唉,我们王家的脸都被丢光了,唉。。。。”抛出一句叹息之后,父亲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我本来等着电影一样精彩的故事,结果却是一通迷迷糊糊的话,我也不关心太多,只是关心,二大娘跑了,我那二大爷怎么办,还有他们家那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办。

      后来村里炸开了锅,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就连我都觉得脊梁骨阵阵发凉,二大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心过,现在各家各户都在谈论她的摸头油,她走路的姿势,艳丽的衣服,面粉一样的白脸,就像谈论一个大明星。

        二大爷就这样被生生抽了一个大耳光,从此,他更慢了,更沉默了,蹲在角落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唯独那四个孩子,喜忧不知的继续玩泥巴,捉迷藏,至于娘去哪里了,他们也不关心,因为这个娘就是在家里,好像这个家也缺点什么。二大娘就这样从人间蒸发了,我开始恨她了,她怎么狠心丢下四个孩子,最小的才几岁,她跟我母亲好,怎么都不跟母亲道个别,“也许玩几天就回来了”,母亲经常这样说“她人不坏,心眼善良,是被人骗了”。

      母亲从始至终都在替二大娘说话,因为她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想的,没有一个母亲不想念自己的孩子的,可是母亲到最后也不知道二大娘让她失望了,直到母亲因病去世,二大娘都没有回来,母亲守护了她那么多年,我都替母亲感到不值。

      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家也不再是那个味道了,一起玩泥巴的孩子也长大了,懂事了,父亲很疼我们兄妹五人,父亲对母亲的感情都在,我们都明白,但家里多了一个人,不管几天,几月,几年的过去即使再亲近也是有隔阂的,大家为了让父亲宽心,一家人总是和和气气的,和气的反倒不像一家人,我出外上学了,家从此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思念与逃避总是冷酷的矛盾着,想念父亲,想念兄弟姐妹,想念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想念成了我最喜欢的事情,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后来一次回家,震惊了,二大娘来了,天哪,十年了,她又回来了,当然不是走回来的,而是被我的叔叔伯伯们抓回来的,二大娘当年神秘失踪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不是一人回来的,而是“拖家带口”,那个男人,还有两个“孽障”。本已经成为旧事的私奔故事再次被人们从箱底翻出来,添油加醋恨不得说成坠子书,“还有孩子啊,听说是一路要饭啊,被狗追着跑啊,怎么被发现的,怎么被抓回来的,怎么送派出所的,人家又是怎么不受理的”因为二大娘一口咬定不是被拐而是自愿的,父亲气的无语,从此再也不让二大娘进我家的门。

       我见她了,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目光呆滞,手臂上的疤痕证明她这些年过的不好,我突然很看不起那个男人,既然给不了幸福生活,为什么不把二大娘早点送回来,不管怎样,二大爷从不动她一根手指头,最可怜的是那两个“孽障”,一个不满两岁,一个不满三岁,二大爷决不让这两个孽障进家门,自然就跟了那个男人。

      二大娘到我家门口就停住了,她最怕父亲了,后妈很热情的招待了她,二大娘一脸木讷的感叹“人怎么就没了呢”,二大娘没想到母亲先她一步走了,那个真诚维护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放暑假了,跟后妈一起上街,后妈拉着我的手笑容满面的跟每一位街坊打着招呼,突然她愣住了,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两个孩子正在垃圾堆里翻着找东西吃,后妈凑到我耳边说“看,那俩就是孽障,你二大娘跟别人生的野孩子”,我没有吭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给那两个孩子买些吃的,但周围全是眼睛,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灰溜溜的走开了,如果二大娘看到会怎样呢,听后妈说,二大娘经常偷偷地给那两个孩子送穿的,送吃的,有一次被二大爷发现了,一向沉默的二大爷发疯似得打了她一顿,几天都下不了床。母亲心疼孩子有错吗?丈夫教育出轨的妻子有错吗?那两个孩子有错吗?都没有错,错的那个男人反倒像乌龟一样混迹的活着,二大娘真是瞎了眼。

       贫穷总是让人无望地希望,希望又总是遥不可及,可及的却又是更无边际的贫穷与失望,并且更加变本加厉。离家时间长了,时间摒弃了一切伤心与不美好的,回忆里永远是满满的乡情与亲情,日子按部就班,似水长流,没有波澜壮阔,平平淡淡的走着,停下,走着,跑着。

      再次见到她,是我订婚那天,二大娘穿着朴素,人也精神很多,她抱着堂妹的孩子站在胡同口,我怎么叫她,她都不进来,我也知道,父亲早就不怪她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我的二大娘,我的长辈。她满脸通红,笑吟吟的就是不进来,她招招手让我出去,我到她跟前,“你帮我外孙看看,个子小,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我看那孩子虎头虎脑的很精神,说些安慰的话,二大娘彻底开心了,只要孩子没问题,就保证堂妹在婆家的地位没问题,母亲关心女儿,现在还要关心外孙子,女人就是女人,一辈子逃不了操心的宿命,她最终还是没进我家的门。

      最后一次见二大娘是在我父亲的葬礼上,父亲走的突然,有关那一次的记忆一直都是模糊的,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仿佛自己与世界彻底隔绝,放任自己无所节制的流泪,伤心,哭泣。父亲不在了,一切都没有了,思考,吃饭,睡觉还有意义吗?二大娘帮着后妈料理繁琐的事情,那个画面是最后一个记忆了。

      回到家,人已入殓,灵堂一片白的布置像针一样刺入心脏,真真的疼,照片上的二大娘依然笑吟吟的,好像她还在向我招手。

      烧完纸,上完香,我跟姐姐就去看望二大爷了,二大爷更像一个小老头了,依然弓着身子,披着破旧的棉袄,我们说着安慰的话,希望老人节哀,二大爷抛开了沉默,开始跟我们讲二大娘得疾的前前后后,怎样摔下来的,怎样在床上牵引的,怎么发现尾巴骨碗口大的褥疮的,又是怎么上的医院,怎么回的家,怎么熬得姜水,怎么一勺勺喂的,连二大娘的临终都讲得一丝不漏,其实二大爷不用跟我们讲这么多的,也许这段时间压在心头的事情太多了,再不倾诉,会压垮的。二大爷能这样不计前嫌的不离不弃,二大娘,不管你内心有多少遗憾与不甘,遇到二大爷,你起码也是幸福的了。

      冬天的村庄格外的冷,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哭声顺着风的方向延续到很远的地方,二大娘风风观光的走了,走吧,这个世界欠你的,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你能满满的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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