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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如月里的关东，依旧寒冷。正午时的太阳都被冻得好像处在生理期头两天的女学生，萎靡不振且一脸惨白，撑不多久便早退回家了。加之午后如约而至的小雪，寒冬的最后挣扎反锁了许多人躁动的心门。室外温度计的亮红色煤油柱指在摄氏4度的位置上纹丝不动，天不及黑透就已到此般田地。不出意外地，有人会隔着一层剔透的玻璃望着雪花自由自在地随风轻舞，自己却躲在暖气房里，缩在被炉下，“吱溜溜”地吃着用奶锅烹煮的速食拉面，享受着短暂的慵懒。偶尔，也会有人用手指捏起夹绒睡衣的袖口，“叽咕叽咕”地抹去窗上纤薄的水雾，如痴如醉地羡慕起漫天的雪花，直到不羁的心领着自己冲出房门，不留悔恨地与那细雪一同在春来时消融。
“地址有收到么？具体方位的话，地图的截屏我也发过去了……”Line里的语音信息，是桥本之前发来的，“还有，令堂的好意我这边甚是感激，有劳她费心了……”
“没关系的～日芽香的妈妈可喜欢奈奈未了～每次说到奈奈未呀～那笑容可不一般呐～”日芽香坐在电车座位上有节奏地左右摇晃，手指却“嗒嗒嗒嗒……”稳健地敲击着虚拟键盘，编辑着回传信息，“日芽香都吃醋了哟～唉嘿嘿嘿嘿～……说笑的啦～……那～一会儿见吧～”
信息发送了出去，但却迟迟没有回音。日芽香又呆呆地看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奈奈未可真沉得住气呀～……”然后俏皮地挑着眉轻舒了一口气，“嘛…嘛…是在忙吧～……”。
较之桥本的回信，此刻搁在膝头的纸袋更为重要，这是母亲委以的重任。日芽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撑开袋口，探头向里望了望，仔细地确认过后，遂再次悄悄将袋口捏紧，抬起头露出一脸朴实的娇羞。
电车载着日芽香，穿行在漆黑一团的隧道里。透过车窗，车厢外仿若空无一物，偶有检修点刺眼的长明灯有规律地如流星般一闪而过，这才有了“前进”的“质感”。经停的每一站，电车都吞吐着大量素不相识的人，究竟缘何上车？又去向何处？似乎谁也给不了直面初心的答案，却都无论如何想要穿过幽暗的捷径，搜寻本应胸有成竹的光明。日芽香在心里默默地倒数着距离目的地的站点数量，可数着数着却走了神。
还没等日芽香反应过来，电车便已平稳地靠站开门。日芽香看见站名先是一惊，旋即赶忙收拾起随身的物品，一边低着头不停地小声说：“抱歉，抱歉……”，一边飞也似地冲出车门。两脚才刚在车厢外落地，身后就传来了“嘀！”的关门警铃声。日芽香定定地站在原地，心有余悸地听着身后电车那呼啸而过的声音渐行渐远。
“呼～……好险呐～”日芽香暂且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彻底放松，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话说？…奈奈未短信里说的是几号出口来着？……”
“嗡……嗡……嗡……”正当日芽香刚想取出手机翻看Line时，手机知趣地震动了起来。
“啊！～是奈奈未呀！～”日芽香赶忙接起电话，“喂～奈奈未～电话来得刚好！～”
“我到了，就在出口的地方。”桥本酷酷地说道。
“邪？！真的吗？！～”
“我会等在出口，所以不用着急，可别下错站了哟～”
“我都已经到站了啦～可是～……”日芽香隔着电话都自觉害羞，支支吾吾地回复道，“可是～……究竟是几号出口呢？～……我呀～正想再看一眼先前的聊天记录呢～”
“是4号出口，4号口哦……”桥本耐心地通过电话给日芽香指路，“日芽香现在应该是在站台上是吧？所以首先，你要先上到车站大厅来。扶手电梯也好，楼梯也好，总之，看到了就先上来吧。”
“好的！～呀！～立刻就发现一台扶手电梯了呢！～”日芽香调皮地应答着，“日芽香乘上去啦～……那？～接下来呢？～是找数字'4'么？”
“车站里其实有比数字更醒目的路标哦～试着找找看附近有没有一面全都是明治巧克力广告看板的墙呢？～”
“明治巧克力啊～等等哦～…明治…明治…看不到呢～……”日芽香嘴里念叨着“明治”这个牌子，看了看右边，没有对得上号的看板，然后扭头望向左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明治！～看到啦！～全部是明治呀！～”
“很好！找到了对吧？就是沿着那个走到底，然后左转就对了～”
“好！～马上就来哦！～奈奈未要等着我哦！～”日芽香嘴上可爱地回应着桥本，脚下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呵呵呵～……好～好～挂了哦～”桥本也笑呵呵地说道。
收起手机，日芽香依旧是满心欢喜。衣物略显厚重的她，像极了一颗由明治广告里蹦出的白巧克力球，顺畅地自转加速，画着丝滑的曲线一溜小跑，迷一般地诱人：那丰富的可可脂给巧克力带来蠢蠢欲动的哑光，丰盈的唇瓣仿若在它的凝润中陶醉；纯熟的制作工艺带来匀称的薄脆外壳，清爽的齿颊如同在一声声酥脆里沉迷；独到的食材配比带来明艳动人的浓稠融心，挑剔的味蕾也好似在持久的甜腻下变得癫狂。这是巧克力该有的滋味么？这谁也说不上呀。因为大自然她并不出产纯天然的巧克力啊。
“才刚搬过来住，还没来得及都收拾好……”桥本从手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还有些凌乱，日芽香不要嫌弃就好……”
“哪有！我这边才是呢！居然在这种时候还登门拜访……”日芽香轻声细语地说着，跟随桥本进了屋，“多有打扰了！～“
“哪有～高兴还来不及呢！平日里，要没什么活动，基本上我也就是独来独往……其实，只要想来，我这里随时都欢迎～”桥本昭和式地挥了挥手，打开玄关的灯，然后有条不紊地换起了鞋，“只是…大家的日程也都排得很满……不过呢～今天我却接来了搬家后的首位客人～日芽香可是新住处初迎的访客哦！～”
“邪！～这是真的么？！～”日芽香的眼睛忽闪忽闪，“好开心～”
“呵呵呵～……日芽香还跟个孩子似的呢～…屋外怪冷的，来！把拖鞋换上，赶紧进屋坐吧……”桥本从鞋架上取下一双洁白的棉质拖鞋，放在了日芽香面前，然后向屋里走去，“日芽香想喝什么，茶还是果汁？～”
“茶就可以了～”日芽香回身关上门，规规矩矩地把皮鞋脱下，鞋尖朝外放好，然后穿上拖鞋，小步向屋内走去。
1LDK的单身公寓，算不上十分宽敞。经过玄关后，一个急转便是开放式的厨房与客厅，到访者无需迈步，只要站在玄关处微微向前探头，整个房间的布局便一览无遗。显然，桥本的日程塞得满满当当。料理台的背面，并排放着好几只不同大小的瓦楞箱。“调料”、“餐具”、“洗漱”、“入浴”、“摆件”、“鞋子”……箱子上都用蓝色记号笔标注着用途，字迹与它的主人一样清秀。这些箱子均已被打开，却都鼓鼓囊囊的样子，依旧占用着房里本不富裕的空间。而唯独写着“书”的那只被腾空且拍扁了，这恐怕就是俗称的“好恶分明”了吧？
“家里很乱吧？……”桥本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在料理台前一边轻车熟路地泡着茶，一边还是忍不住向日芽香确认。
“一点儿也不～……”日芽香走进屋，将随身物品都放在了沙发的一侧，脱下呢子外套简单地卷了卷，披在沙发的扶手上，然后紧挨着呢子大衣坐了下来，“这儿让我想起自己刚上京时的情形了呢～和现在比起来，可能那时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更适合我呐～……”
“啊！是这样啊～……”桥本走了过来，正坐在茶几一侧，她将托盘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递了一杯在日芽香的面前，“给！小心烫。”
“谢谢～”日芽香双手端起杯子，“搬来新住处～奈奈未觉得怎么样？～”
“嗯，这几天已经明显感觉到对比之前宿舍的不同了。托事务所的福，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大幅缩短了，这对工作以及我自己的学业都是非常有助益的。选择搬过来可算是选对了~……”桥本微笑着回答，“可是~…有得必有失啊…兴许这'失'便是比过去更加强烈的寂寞感吧……”
“的确是哦……”日芽香瞥了一眼桥本，映入眼帘的却分明是曾经的自己，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疼惜之情，若有所思地举起茶杯呷了一口，“好烫！”
“烫疼了吗？是茶太烫了么？没事吧？……”桥本挺直腰背，身体向前倾，像家长关心自家的孩子一般问道。
“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啦～……”日芽香微笑着安慰桥本，“不是'茶君'的错哦～唉嘿嘿嘿嘿～……”
“没事就好……那等'茶君'放凉一些再喝吧～”桥本被逗乐了，她慢慢地重新坐正，“说起来～…日芽香的话～…茶派、咖啡派、果汁派，究竟是哪一边的？～”
“茶派！～”
“邪～这样啊～……”桥本起身来到日芽香身边坐下。
“嘛～…说是茶派…但其实是喝什么都行的啦～……”日芽香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这么狡猾的回答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那～…奈奈未呢？～……”
“我虽然也不挑剔～…但细细想来，应当还是茶派！～……”桥本端起茶杯，将其捂在手心里，含情脉脉地看着，“茶真的很棒哟～清香的气味～清透的色泽～清苦的口感～……这很'表里如一'不是么？！”
“的确'表里如一'呢～……”日芽香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是啊……'表里如一'呐……”
“'表里如一'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全忘了……”日芽香低头沉吟着，深陷在困惑的漩涡里。孩提时代纯真的点滴，如片片洁白雪花，携追忆往昔时的微寒，飘落在日芽香温热的胸口。儿时，总爱前脚后脚拿着绘本缠着忙碌的父亲；总是有事没事抱着玩偶粘着温柔的母亲；不开心就奶声奶气地冲无辜的姐姐埋怨；无聊了便我行我素地替懵懂的妹妹打扮。然而，每每想起都能会心一笑的熟悉过往，换作是今日，一通思前想后，日芽香却终究没有再做一次的勇气。日芽香深深感到内心正遭受着自己的背叛，“长大成人”这件事实则喜忧参半。
“日芽香～…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桥本敏锐地注意到了日芽香的变化。
“不～…没事～……抱歉～说到哪儿了～？…啊！差点儿给忘了！妈妈托我带给奈奈未的慰劳品～……”日芽香转身取出纸袋里的餐盒，“给！～就像先前说过的～中元家特制的烤鳗鱼～…另外呢～妈妈还让我转达说，'哪怕工作和学业再忙，都要记得好好吃饭哟～'”
桥本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我就和她说嘛，'谁还能忙到忘了吃饭呢？！再说，奈奈未可是乃木坂里公认的有出息的孩子呢！'……”日芽香观察着桥本的神情，谨慎地叙述着，“可她却说，'正因为有出息，才会更加勉强自己！'…抱歉呐…我妈妈总爱说些傻话……”
“不不不！…日芽香犯不着道歉…可是…给我这么一大盒…合适么？……”桥本连连摆手。
“没关系～放冰箱里吧～要是没时间做料理，烤鳗鱼的确还挺方便的～可以吃好些天呢！～”
“雪国美人”，日芽香始终未将母亲对桥本的这一评价转达。因为日芽香觉得即便说出口也是多余。北海道的树有多坚韧？北海道的雪有多洁白？北海道的星空有多璀璨？君若熟悉桥本奈奈未，便已尽览北海道的一切。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谢谢！……”桥本双手接过用扎染的包袱皮所包裹的餐盒，看着上面点缀着的涡卷纹，“嗯～好高兴啊！～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啊！～……好嘞！～差不多是时候吃晚餐咯～但是…抱歉呐，日芽香…只有速食拉面…我们吃速食拉面…行么？……”
“速食拉面！～在家妈妈都不让碰！～吃速食拉面挺好哒！～……”日芽香高高兴兴地说道，“日芽香也来帮忙！～……”
“日芽香坐着就好～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这里有～…海盐味、酱油味、味噌味、猪骨汤味，想吃哪一个呢？～”
“哪一个好吃呢？～”
“哪一个都很好吃呢！～最主要～……”桥本举起烤鳗鱼的餐盒，“锵锵！～我们还有烤鳗鱼！～”
“啊！～那种搭配啊！～妈妈知道了估计会生气的吧？～唉嘿嘿嘿嘿～……”
“啊……这样啊……”桥本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就做为我们两人的秘密吧～”日芽香将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眨着眼睛冲桥本做了个“保密”的手势。
“呵呵呵～……我明白啦！～”桥本用洁白纤长的手捂着嘴，笑得像极了戴着项圈的小恶魔。
“我也能做到像奈奈未一样直面自己的内心吗？哪怕是无奈与困窘？”日芽香心想，她低下头，将脸凑近茶杯，“捏！～请把答案告诉我吧～'茶君'！”
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