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钱呢
我大概开始健忘了。
或者,是它的名字太普通了。东三街,任何城市都可能会有一条叫作东三街的道路。
那些发生在这条街上的故事,很多我都记不清了,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夏天来到这里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我迷茫地站在东三街的街口,左手提了一个土黄的帆布背包,右手拎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胡乱塞着杯子、饭盒、毛毯和几件背包里塞不下的旧衣服,正在为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而发愁。
我远远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向我冲过来,后面是三个挥舞着拳头的男人。这人浑身污秽不堪,以至于我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等到跑近了,才发现是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他手上抓着一个黑色皮包,边跑边嘲笑似的回头骂道:“孙子,来抓爷爷呀!来呀!”
骂完,他放声大笑。那几个人本来火气就大,听到这话更是气急败坏地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李建军,你给我站住,王八蛋!”
这个叫李建军的正在得意,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向前趔趄两步,接着后背狠狠挨了一脚,身体顿时不听使唤扑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皮包。他就摔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我想如果他不调戏那一句,或许就不会被绊到,也就不会被追上,更不会挨这一脚。
那三个男人抢步上前,把他围在中间,一边乱踢乱打一边高声叫骂。
一个肥硕的光头胖子骂道:“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啊,你再跑一个看看。”
“我们火哥你也敢惹,活得不耐烦了吧?”另一人也附和着大骂。
那个叫火哥的胖男人伸手抢过李建军手里的包,拉开拉链胡乱翻了一阵,像在找什么东西,随即厉声问道:“钱呢?”
李建军刚要说话,火哥却不等他开口就向旁边的人命令:“给我往死里打。”
那另外两人一听,便立刻动起手来。
李建军没了刚才得意的神情,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一边左闪右躲,一边求饶:“火哥,你大人有大量……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我一定把钱还上。”
“这次老子不会再上你的当了,给我接着打。”火哥将手里的包狠狠摔在他脸上,冷冷一笑,“好在我追的够快,不然今天又得让你个混蛋脚底抹油。”
李建军双手抱住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哀求道:“真……真的,火哥,我已经搞到钱了,只是没带在身上。”
火哥眼睛一亮,摆了摆手,那两人便一齐停了手。火哥伸出一只脚,把李建军的头狠狠地踩在地上,蹲下身来,一边用手背抽打着他的脸,一边问:“不在身上,那放在哪儿呢?”
李建军赔笑道:“那么多钱,哪能带着满世界跑啊,我放在厂子里呢。”他眼睛一转,顿了顿,又接着说,“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
“少他妈废话!老子一天都不给你,现在就带我去拿。”火哥说完,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就要把他从地上扯起来。
李建军忙抱住他的小腿,赖在地上谄媚地笑着说:“火哥,别介。你想想,现在厂里人多眼杂,多不方便啊。等过两天,我一定亲自登门给您送到家里去。”
“我去你妈的,你当我这儿是菜市场呢,还讨价还价。”火哥一脚踢在李建军肩窝,抬手看了看手表,对两个手下说,“大东,小孙,你们两个今天晚上跟他去拿钱,要是拿不到,就卸他一条腿。我得赶紧先回去,刚才出来的急,前面那事还留了点尾巴。你们两个给我看住了,别让他跑了。”
火哥说完,也不等大东和小孙答应,匆匆走了。
这个光头肥硕长得有点像臧天朔的男人,就是这条街谁都不敢惹的阿火,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两个手下,一个看上去高大壮实,却有几分憨态,是大东;另一个略显瘦小,两个眼睛滴溜溜转得飞快,透着一股鬼灵精怪的奸诈,那是小孙。他们两个都是火哥的手下。
火哥一走,李建军像一个吵架败了的泼妇,坐地上哀嚎起来。
“妈的,行了,别演戏了。”小孙被他嚎得心烦意乱。
“孙哥、东哥,我真不是演的,你们下手也忒重了,不就晚两天还钱嘛。”李建军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嘟囔,眼睛却在有意无意四下乱瞟。
“这是还钱的事吗?作死也不看看对象。”
“甭跟他废话。”大东不耐烦地说,“刚才听到了吧,今天这钱要是不还回来,你这条腿可就是我们哥俩的了。”大东说完,踢了踢他的右腿。
“这条行吗?正好我这条有点关节炎。”李建军一本正经地边说边拍了拍左腿。
“还跟我贫是不是?”大东抬起一脚猛向他腿上踹过去。
李建军来不及抽手,手背上狠狠挨了一脚。他立刻顺势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小孙大声呵斥道:“别嚎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皱着眉头想了想,对大东说:“这地方人太多了,别一会儿把警察招来,我们先找个僻静地方吧。”
大东略一思忖,也觉得有道理,便拿脚尖踢了踢李建军的大腿,示意他起身。
李建军双手按着腿,表情痛苦地说:“可能骨折了,走不了路。”
“跟我装是不是?”大东作势要踹过去。
李建军马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谄笑着说:“没事,没事,还能走,能走。”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刚走出大山的乡下娃,一点点惊吓就足以让我手足无措。我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呆呆站了半天,眼见他们推推搡搡走远了,才敢提着行李到街边的公告栏去寻找租房信息。
早就有一群大妈扎堆坐在那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量着每一个在这里驻足的人。她们是天生的猎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你够不够格租她们的房子,而只要她们瞄准了猎物,就会立刻扑上去。之所以这么久都没人来跟我搭讪,我猜或许是我这只小白兔入不了她们的法眼吧。
我试探着向她们中看上去还算面善的几位问了问,她们有的假装听不见,有的回给我一个白眼,有的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房,难得几位肯搭理我的大妈,一听到我能承受的价位,也都连连摆手。
我意识到今晚可能要露宿街头了。当初真不该不听老爹的再三苦劝,非要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遭罪。
“小伙子,是不是租房子?”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冲我吼道。
我怯懦地点点头。
“跟人合租接不接受?”
我迟疑了一下,很快用力地点了几下头。都到这地步了,我有得选择吗?
“跟我来吧。”她几乎是在下命令。
“那个……房租……”租金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房租一个月三百,押一付一,垃圾清理费二十块,水电据实结算。”她一边走一边说,那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边心里暗自庆幸她没有把我的口袋掏空,一边加快脚步紧跟在她屁股后面。她走得可真快。
胖女人扭着屁股在街上快步走了半天,又七拐八拐钻过了好几条胡同,才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下停了脚,带我上了三楼。那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电视不知道多久没有开过了,满是灰尘,沙发上堆着一堆不知放了多久的衣服,茶几一滩油污,上面一个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啤酒瓶,而我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别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胖女人看我面露难色,解释道:“这房子我本来是租给一家三口的,前几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女的带孩子走了,现在就剩一个男的。他付不起房租,又不想搬走,就让我给他再找个人一起分担一下。”
“这人是干什么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也不清楚,他有时候好几天不出门,有时候又好几天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胖女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反正按时交房租就行了,我管他偷抢拐骗呢。”
我“哦”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怎么样?你租不租?”胖女人不耐烦地催促道,“不租我就租给别人了。”
“租租租。”我赶忙答应。
“一个大男人,没一点男子气概。”胖女人撇撇嘴嘟囔了一声,接着说,“要租就跟我来把合同签了。”
太阳快要下山了,火烧云把整个天空都烧得血红一片。我紧跟着她下楼,又七拐八拐到了另一栋楼签了合同,交了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才领到了钥匙。
胖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姐,这上面有我电话,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也可以到这儿来找我。”她顿了一下,接着说,“这里是东三街六巷五号,你那里是四巷十七号,你记住了。”
我回到东三街四巷十七号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慢慢退去。
我开了门,一股呛人的烟味直冲进鼻腔,使我忍不住咳了两声。透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有个黑影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昏黄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描画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我心脏一颤,赶紧按下了灯光开关,客厅便立刻亮堂起来。我终于认清了那黑影的样子,皮肤黝黑,身材中等,略有些偏瘦,衣服上都是褶子,还有几处脏污,正是白天被打的李建军。他还是像白天那样蓬头垢面,一脸胡渣,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虽然他眼睛挺大,但像几天没睡好觉一样,半开半闭着,审视着眼前这个呆呆愣愣的年轻人。
“是你?”我脱口而出。
“认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并不觉得意外。
“对……啊不,不认识。”我口不择言。
“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把烟卷按在烟灰缸里,戳了几下,转过头看着我。
“白天在街口,我看到你……”我突然意识到初次见面就戳别人的软肋,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便不敢再说下去。
“看到我被人揍是吧?”他并不在意,咯咯笑了起来。
“嗯……啊。”我不置可否。
李建军笑完了,自顾自地说:“他们就是几个流氓。没错,我是被他们揍了一顿,但我可没吃什么亏,爷爷我还好好活着呢。”
“看到没?老子这条腿还好好的长在老子身上。”他拍了拍大腿,脸上写满了得意,但我分明看到他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李建军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起笑脸,问道:“你就是王姐找来跟我合租的人?”
“对对对,就是我。”我赶紧答应。
“那以后多关照关照哥们。”说罢,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向我走来,伸出右手。
我愣了愣,随即伸手礼貌性地握了一下。
“我叫高云塘。”我慌忙自我介绍。
李建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没有再答话。
我提了行李回房,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把这个脏兮兮的房间收拾干净。白天的路程已经耗尽了气力,再加上刚才这一番折腾,我感到已经精疲力尽,还来不及洗漱,就一个“大”字型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门外,李建军似乎在跟什么人争辩,有时声嘶力竭,有时又颤声哀求。整个房间充斥着喝骂和打斗的嘈杂。我吓得冷汗直冒,没多久后背就湿了一大片,拼命用肩膀顶住门,生怕门外的人冲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早拿出来,不就不用受这罪了,你何必呢”,随后传来几声嘲笑。紧接着,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外面终于回归了平静。
我打开门,看到李建军斜靠在墙角,脸颊肿胀,嘴角还流着血,衣服胸前被血渍染红了一片。
他看到我探出头来,笑了笑,费力爬起来,一点点挪进了浴室。他没有向我解释什么,我也没有追问。只是,那天他在浴室呆了很久。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李建军已经不见了踪影。此后几天,他也一直没有出现。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把这个小小的两居室好好收拾了一番,又把身上的钱反复数了几遍,分配好了每天的花销,就开始四处找工作。当然,李建军那间卧室,我是不敢进去收拾的。
我连续在外面跑了三四天,都一无所获。虽然中间帮人搬家,挣了点小钱,但对长远于事无补。如果过几天还找不到工作,那我就不得不卷铺盖滚蛋了。这个城市看上去到处都是赚钱的机会,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李建军回来了。
那天我正盯着茶几上的泡面发呆,他又是一身污秽不堪连滚带爬地推门进来。如果我没猜错,他又被人打了一顿。他把一个黑色的蛇皮袋子往桌上一丢,得意地命令我:“小高,把泡面扔了,今天哥哥我请你喝酒。”
“我不会喝酒。”我如实相告。
“酒还分会喝不会喝?只要灌进肚子里,就是会喝。”他兴致高昂地说:“一个男人,如果连酒都不喝,那他妈还是男人吗?”
说罢,他不由分说,拿起泡面一把丢进垃圾桶,汁水冒着热气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