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疯子

生产队的房子,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就是没见过的大。生产队的院子 ,曾经就是大的可怕。

因为磨米坊在生产队门口,有时大人们去磨米,也跟着去。我那时就觉得生产队电工,就是很厉害的人。那个我们叫老哥的大个子,腰上扎个宽皮带,卡在胯骨上,别着几样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很气派。电在我的眼里,就是当时最不能随意接近的东西,因为大人们总是很郑重其事地叮嘱,我常常认为电就是生死攸关那么可怕。看着电工熟练地操作,然后在米糠的飞舞中,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 ,米面就出来了。

每次这时候,我都站在出糠的地方,偷偷地往院子里看,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进去过。

院子两旁是马和牛的棚子,前面放着槽子,里面的马吃草时摇头晃脑,棚子外面停着马车,爬犁等一些农具。院子里也不干净,到处都是草沫子和踩干了的马粪。我害怕的是,棚子里常常会突然窜出来的小马和小牛。

院子里黄黄的,房子,窗框,门,棚子,所有一切都跟和院子里的黄土一样颜色。

一些男孩子就在屋里院外,上树爬墙,无所顾忌地疯玩。这时,不知谁大喊一声:“老六疯子来了!”孩子们就会一窝蜂地跑开,嘻嘻哈哈地四散开来,站在稍远处看着。

我这时心就揪在一起。这也是我不敢进院的主要原因。

生产队屋里,住着一个疯子。大人们都叫他“老六”。

六疯子大高个子,六十左右岁,有点端肩,脖子缩着,人很瘦,骨架却很宽阔。头发很短,也不凌乱,脸灰白,不太大的眼睛,鼻子尖尖的,嘴总张着,露出一排牙齿。衣服和裤子都有些肥,又都有些短,所以裤腿也吊着,后衣襟也吊着。虽然是疯子,但他从远处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我一直不敢靠近他,自己更是没有近距离看他过。有时大人领着,也要绊手绊脚地贴在身边,偷偷地瞄着他,就像怕他突然会攻击我一样,还总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突然看向我,其实他从来也不看人。

端午节分猪肉,我和父亲去生产队。一进屋里我就四下踅摸,心就开始跳,有些害怕。其实屋里杀了两头大猪,猪肉半子摆在地中间,围着好多人,怕他干什么呢?看了半天,发现他并不在屋里,我才放了心。

大人们总是相信小孩子纯洁的手气 ,抓阄的时候,父亲让我去抓,因为都不想要猪血脖,也就是头几刀肉。希望是后鞧,好包饺子,或者腰排带两根肋条,炖菜也好。我刚要伸手去抓,猛抬头看见六疯子就坐在对面的窗台上,我当时吓得哆嗦起来,手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抓了两个纸团,想松开一个怎么也做不到,哆嗦了半天。最后分到一块好肉。然而他根本就没有看任何人,他就低着头 ,眼睛盯着地面,嘴不停地动着,像我们默读背课文一样。

六疯子总是不停地叨咕,嘴总是低声地说着什么,孩子们都说,他说的是日语。他眼睛从来也不看人,低着头,走路时忙忙叨叨的,脸上的表情也不是痛苦,也不是烦乱,更不是惊悚。反正就是形容不出来的一种神秘莫测。

生产队放电影,母亲领着我,因为渴了要进屋喝水。我走到门口就开始紧张,使劲扯着她。压水的时候,六疯子忽然走进来,我吓得靠在墙边。他也是进来喝水,好像看我,又好像没看,站在井边,嘴依然不停地叨咕说着。妈妈接一瓢水递给他,好像还叫了一声什么,他低着头,接过来喝完,叨叨咕咕地急匆匆走了出去。

“妈,你不怕他?”我趴在门框往外看着说。

“怕他干啥?也不打人。”

话虽然这么说,可大人们还是用那句“早点来家,看六疯子抓你”这句话吓唬小孩子,小孩子也就更加不敢接近他。

据母亲说,六疯子姓侯,叫侯永相,是地主家的六少爷,年轻时在大城市念过大书,然后去日本留学,回来给日本人做过翻译。后来因为什么受了打击,反正就是突然回来就疯了。

人们都猜测他一定因为女人,因为,除了感情上的事,一般人不会这样想不开,更何况,他家当年,是整个侯家岗的大地主,衣食无忧的人,能受什么打击?也有人说,因为学业上受了打击。但是有一种说法,所有人都相信,他偷练了“奇门遁甲”,最后练走火入魔了。

有人看见他早晨起来,嘴里喊着口令,大踏步的出操,忽然一改平时的颓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步,然后叽哩哇啦地说一通日语。平时说的就不一定是日语了,也可能是咒语。

生产队有老更夫和喂牲口的人,还有做豆腐的老师傅。六疯子的吃住都没有问题。而且他非常干净,总是把屋里和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屯子里的相邻都很善良,对于这个突然住进来的疯子,当时竟没有人反对和驱赶,然而都很友好地对待他。好像他的存在,也并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看着好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周围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系。

生产队里,除了每天下地干活的社员,还经常开大会呀,演二人转,说大鼓书,还放露天电影。到了秋天,还经常打场夜战。在如此络绎不绝的繁杂中,六疯子也穿行在其中,他既我行我素,又可有可无,都知道他在,又没人主意。有时有人给他吃的,喊一声:“老六!”他也不回头,也不接东西。有时别人逗他,他反倒脸像不高兴,嘴里就比平时更夸张地说着什么,就不同于“日语”那个样子了。

小时候,家家都有狗,只要有一点动静,只要有一条狗开始叫,全屯子的狗,甚至远处就连成一片。孩子们都说,六疯子晚上不睡觉,就不停地走,走得像飞一样,而且无声无息,无处不在。我晚上都不敢走出大门,就怕碰见他。

一天,哥哥收工回来说:“六疯子让老李家大武子打了,脸都打坏了。”

“为啥呀?”

“说是六疯子吓唬他家小武子了。”

“不可能,老六从来不吓唬人,更不用说小孩子了。”母亲生气得说。

“反正打的时候我们不在跟前,老师傅拉仗,也挨打了。”

“老李家那小子就是爆,怎么能打可怜的老六呢。”父亲说。

我心里更害怕了,原来疯子就是疯子,在大人面前也许他不敢干坏事,他也许犯了疯病,吓唬小孩子, 就不一定了。要不打他干啥,看起来还真得躲着他。

跟小武子玩时,他跟别的男孩子说,不是六疯子吓唬他,是他逗马,马撵他,六疯子抱他就跑,正好让他哥看见。他不敢说他讨厌逗马玩了,怕他爸知道打他,就撒谎了。

因为姥爷当年是老侯家大地主的总管家,所以母亲对地主家的少爷们,小时候是有印象的。她说他们并不欺负穷人,而且读过大书,都彬彬有礼,待人处事很有礼貌。因为个子高,还记得他穿着呢子大衣,特别英俊。

母亲说,地主家除了养干活的马,还专门有骑的马,当年那些少爷都会骑大马,尤其六疯子,什么马都能制服,骑着大马特别神气。

听我学了小武子的话,母亲特意去找了老李家,并且去生产队看了六疯子。那是我第一次,放下恐惧,站在他面前。他脸坏了,嘴还是叨叨咕咕,也不看人。母亲试图给他用烧酒弄一下,他转身走开了。我们只好把酒放在他的行李卷边。我看着他的行李,不怎么干净,但很整齐。边上放着两本大厚书。

小时候,大道上经常莫名其妙地就都奔跑,人们总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喊:“疯狗撵人了!”或者“马惊了!”也不知真假,一听见喊声,大人孩子都往两边跑,因为都说,疯狗和惊马都跑直线,不会拐弯。所以叮嘱小孩子,要是听见有疯狗什么的追赶,就赶紧往两边躲。我当然没经历过,但是深信不疑。

生产队有一匹马,很烈,平时就一个老板儿能制服它。有一天傍晚,收工回来,马车还没卸,老板儿提着水桶进屋接水饮马,外面不知谁忽然大喊:“马惊了!”

那匹马带着马车,疯狂地窜出生产队院子,向西跑去,车上的东西被颠簸的,噼里啪啦往下掉,那大马真是四蹄蹬开,径直地狂奔起来。

人们疯狂地追着,喊着,路上的行人惊恐地闪避着,整个大道都是喊声,奔跑声。

当人们知道,车上面还有个人,其实是十一二的孩子的时候,就更加惊慌地追赶,都骤然开始为那个孩子捏了一把汗。不知这匹疯马会跑到哪里,都怕最终会慌不择路撞在什么地方。

马在西大道的坨子边停了下来,等人们跑到跟前,那匹马肚带都跑开了,浑身热气腾腾的在那喘着气,蹄子还不停地刨着地。

车上的孩子吓得小脸煞白,惊恐地跟傻子似的。人们围上来都赶紧看他有没有受伤,还给他摸着头发叫魂,说什么“来家”之类的。

这时那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指着车底下语无伦次地说:“老六……疯子……”

人们看着他,起初还不明白,以为他受了惊吓。当有人明白过来,弯腰往车底下看时,发现了卡在车轮下的老六疯子。

人们把车抬起来,他痛苦地咧着嘴,闭着眼睛,他的一条腿压折了。人们都喊着“老六,老六。”他当然也不会回答,只是使劲地吸着气,疼得汗顺着脸淌了下来。他嘴里还在叨叨咕咕,听不见声音。

老六疯子被送到医院,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说他拖着瘸腿不见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包产到户后,生产队也没有了,包括那个磨米坊,大房子,大院子都没有了。

当然,六疯子,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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