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天色暗了下来,刘新宇看了看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下午3点40分。

此时的太阳已经到了地球的东半球方向,阳光照射他熟悉的这座城市——深圳。只要不是在市中心,这座城市人口密度较小的地方建筑群并不那么密集,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这里的每座建筑都犹如一件艺术品。他站在空旷的街道上,顺着地平面看去,远处的太阳轮廓依旧,但是光度明显减弱了。没有乌云遮挡,只是这时的太阳却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了。

他是深圳一所高中的三年级学生。像以往很多时候一样,他没去上课,在自己学校附近的奶茶店门口坐了下来。小雅奶茶店,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点一杯卡布奇诺白咖啡,坐在这张摆放在店门口旁边的藤条椅子上,大刺刺地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时不时拿起杯子小喝一口,再瞄两眼旁边几位身材苗条匀称、一头黑发披肩、还穿着修短过的校服的高中女生。这是在思考人生,或者只是单纯的偷懒?也许在他18年的人生中需要思考的地方太多了。

不过今天的感觉很不对,他能明显感觉到天色比往常更暗,温度也更低,这个时间点按理说不应如此。那会是什么原因呢?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毕竟他只是一个喜欢思考人生的高中生。他好奇地看了看周围的几对高中生情侣,然而他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变化,依旧卿卿我我。

面前圆桌上的那杯卡布奇诺快喝完了,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他又看了一眼手表:4点整。这时的阳光比他刚坐在这儿的时候还要暗淡了一些,他抬头望了望太阳——轮廓缩小,原本那一大圈亮眼的光圈变得更薄了。他心里闪过一丝恐惧。眼前的既不是日食,也不是下雨天,甚至都没有云层遮挡,太阳就这么赤裸裸地出现在他眼前——阳光越来越弱。

不知道学校里的同学是什么反应,如果他们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他边这样想着边加快脚步走向那堵他最熟悉不过的校园外墙,那里有一个缺口,刚好可以让一个人通过。他钻进了那个缺口,站起身来看到的是一个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站在操场上,无一例外地抬头望着那个渐渐萎缩的太阳。操场上的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多。

中国国家天文台在北京朝阳区,这里几乎集中了所有天文设备收集到的数据资料。

“位于怀柔观测基地的太阳磁场望远镜传回的数据显示,太阳光球层的矢量磁场出现异常现象。”天文台研究员刘孟站在会议桌前,对着长桌两侧的与会者报告最新观测情况。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困惑,就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发生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打开了长桌前的投影仪,调出观测设备的观测数据,“呐,你们看。太阳磁场在一个固定的方向上逐步增强,但是太阳大气反应的活跃度却在减弱,能量在逐步流失。我们建立的数学模型显示,出现这种现象最可能的情况就是在太阳的一侧有一个质量极大体积极小的天体在吸收太阳大气的物质和能量。”说到这里,他按下遥控器的按键,调到下一页,“再看这里,因为在这个位置上存在这样一个天体,结合太阳自身的自转,星体的带电粒子和物质源源不断地奔向那个神秘天体,被它吸收。”他用激光笔射出的红色光束照射那个图像上表示神秘天体的点。如果把太阳系看作一个扁盘,太阳就是那个扁盘的中心,其它行星在扁盘上围绕着太阳公转,而吞噬太阳的天体就位于扁盘中心上方的位置。

“这幅图是——”长桌旁的一个与会记者举起手说道。

“这是我们根据观测数据由电脑生成的。”刘孟显然知道记者想问的是什么。

“这不仅改变了太阳物质的流动方向,还加速了物质的流动。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刘孟顿了一顿,他知道记者最想知道的是结果而不是漫长的解说过程,但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纯粹吸引眼球的报道方式,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完整过程向大众透露,“呃……这样的话,太阳自转会因为物质不断减少和单一方向上的物质流动而终止。”

他扫视了长桌两侧的记者:他们有的迫不及待想知道结果好回去写一个大新闻,有的似乎觉得情况不妙。我们很快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你们写这条新闻的意义无非就是让大众在自己死之前知道原因罢了,不管你的媒体内容有多少受众,过不了多久都没有区别,他心想。

“太阳会消失是吗?”一个记者急切地问道。

刘孟没有理会这名记者,继续自己的解说,“第一阶段,随着太阳在单一方向上磁场的增强和太阳质量与能量的减损,我们地面所有通讯设备会全部瘫痪,并且因为得到的太阳能量越来越少而气候突变,成为极度寒冷的星球。”

记者们面面相觑,纷纷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周围其他人,想要质疑这位学者却又偏偏没有相应的知识和依据。他们不再想着自己的新闻是否可以上头条,此时此刻,他们只希望这个解说者在说谎,或者是观测设备出了问题。

“第二阶段,当太阳的物质被吸收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地球会彻底冰封,温度降至零下二百七十一摄氏度。意味着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

这时候,记者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四下讨论的声音越来越高。

“这个变化过程有多长时间?”一个记者问道,似乎对生命还有一丝希望,想着时间持续越长越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的生存时间,最乐观的估计,不超过两天。”刘孟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你确定没有计算错误?”不少记者开始大声质疑刘孟。

“不会错的。”刘孟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只能算是平日里正常情况下的音量。

“看外面!”一名记者指着窗外大喊。

北京时间仅仅下午5点整,但窗外的景象仿佛是太阳施舍给地球的最后一点光明——阳光又变暗了。记者们彻底绝望,这下他们的想法也和刘孟刚才的一致——再多读者又如何?

“第三阶段,那个天体吸收的物质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质量进一步增加,其引力可以达到吞噬整个太阳系。”他发现桌旁的记者们已然不关心接下来的解说,他们都清楚,在太阳系被全部吞噬之前,人类已经灭亡多时。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如果是以往正常情况下,太阳已离开这个半球,夜幕要降临了。然而,这一天的太阳似乎离开得慢了一些。天边的能量源依然没有离开操场上人群的视线。接近地平线的日暮洒下淡淡的余晖,校园的建筑外墙被染成了淡红色。

刘新宇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是6点15分。他点开《今日头条》——也许可以看到关于眼前情景的官方解释。

“世界末日了!快看!世界末日!”突然间,像是一颗炸弹在操场的中心爆炸,人群中陆陆续续爆发尖叫。

刘新宇很快就看到了手机新闻头条的标题:人类文明已进入倒计时。

这条新闻是刚才发布的,他料想随后会陆陆续续出现大量类似的新闻。点开新闻,粗略地浏览完毕,太多理论解释他都没有仔细看——反正也看不明白,即便这些理论已经是最简化的版本了;但是,发生了什么他大致都清楚——有一个神秘天体在太阳系盘面的上方吞噬星系物质,发展到一定程度会将整个太阳系吞噬变为一个密度极大的天体。

人群此时混乱不堪,像是一口热锅上的蚂蚁。

“好!打啊!打!”靠近操场看台的跑道上,一大群学生推推搡搡,那群人的外围也有不少看热闹鼓劲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做什么?他跑过去,想要满足好奇心。那不是土狗吗?刘新宇认得他,是隔壁班级的,长期喜欢欺压看似羸弱的同学,找各种理由“征用”其他同学的物品,被人在背后称作“土狗”。土狗被人群围在了中间,好不容易抬起头。刘新宇看到他满脸是血,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一副一心求死的表情。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吃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敢去惹这个恶霸,即使再厌恶,见了面也只能佯装一副笑脸。他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这样一个恶霸会有如此多人对他笑脸相迎?现在他看到,那些围着他、殴打他的正是平时笑脸迎合他的人。

太阳更靠近地平面,光度和热量都减弱了。空旷的操场陷入了一片漆黑,气温也从白天的25摄氏度上下骤降到了接近15摄氏度。

人群更乱了。土狗的遭遇如同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有了开头便一发而不可收。操场上陆陆续续有人打开了手机的手电四处照射,像是在寻觅着什么,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围住殴打。那些倒霉的学生被人群拖到了靠近墙壁的位置,一旦有一点反抗的迹象就会被人群狠狠地推向墙壁撞击。

刘新宇感到脊背阵阵发凉,不是因为骤降的气温,而是这里疯狂的人群。他知道自己也得罪过同级的几个学生,依他对那些人的了解,如果不幸被看到,恐怕下场不会太好——就算是世界末日,也不能是这种死法。

他收起手机,把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尽可能地遮住脸,绕过熙熙攘攘乱成一团的人群,加快脚步朝着那个他平日里逃课时使用的“特殊通道”走去。

钻出外墙的那个洞口——街上一片空旷。这里在往常也是少人问津的偏僻地带,所以刘新宇平日总是选择在这里逃出校外。钻出洞口走过一小片草地后会看到几家生意惨淡的小卖部,破旧得让人一眼看不出那是小店,到了晚上他们总会亮起灯;但是,今晚他们不但没有亮灯,还把门关得死死的。本来就空旷的街道上更多了几分死寂。

那条路没有铺水泥,都是碎碎的砂石,他可以听到自己踩在砂石地上发出的沙沙声。他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时不时伴随着阵阵冷风,风刮在他脸上冷飕飕的,一件单薄的长袖高领夹克也抵御不住骤降气温带来的寒风;更可怕的是,这条街道的风吹动树叶时发出的飒飒声让他倍感惊悚。他加快了脚步。

总算走完了那段铺满砂石的路,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亮着路灯,虽然还是没有人,但至少不像刚才走的那段夜路那么吓人,他能看见灯光了。

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橡胶鞋底摩擦沥青水泥地的声音,转身望去,远处有两个人影在向自己跑来。他赶紧跑到阴暗处躲藏好。

没过几分钟,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来了。

“等等!”其中一人听了下来,弓着背,双手扶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了?”另一人也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他,喘着粗气问道。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歇会儿吧!”

“万一……他们追……追过来怎么办?”

“呃……应该……不会吧。”那人低下头,用余光看了看自己的后方。

“他们疯了!”

“老黑死了!”那人似乎不再喘气,慢慢地直起身子。

“到处都说是世界末日!”另一人走向他,“那个疯婆子!到处蛊惑人心!”

“老黑被捅了十几刀!”那人边说边摇头,显得既愤怒又痛苦。

“哼!献祭!这就是那个疯婆子所谓的‘献祭’!”

“还好我们逃出来了。”

“那现在去哪?”

“不知道。商业街都被疯子占满了。那个疯婆子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到处说这是什么天命,什么太阳神的惩罚,什么人类的罪行,什么献祭赎罪……哼!”那人摇了摇头,接着说:“而那群疯子,居然相信这种鬼话,以为这样就能逃脱世界末日的厄运!一群没脑子的人!”

“如果我见到那疯婆子,一定让她死得难看!”

“说白了就是邪教的头头!狗屁太阳神教!”

这段对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刘新宇的心上。原本以为学校的人群已经够疯狂了,外面的情况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爸妈怎么样了?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急忙掏出手机看了看,发现没有爸妈的来电记录。他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打个电话吧。打开通讯录,这时才发现手机显示没信号。想起那篇《人类文明已进入倒计时》的新闻,他明白了原因:太阳物质被吸收的速度加快,大量定向流动的带电粒子形成强大的磁场,干扰了地球的短波通讯。只能先赶回去看看了。为了省电用于照明,他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他没有走以往最常经过的路,担心被人发现,特意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那里需要通过一个树林,但是会不会有人也像他一样隐藏在那里?也许吧,但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总比在街上被莫名其妙的人群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弄死要好得多。

约二十分钟后,他到了那个树林旁。看到林子里一片黑暗,甚至比自己走的那段砂石路还要黑,他犹豫片刻,还是进去了。就算林子里真的有鬼,就像自己平时看的恐怖片那样,也远没有街上疯狂的人群来得恐怖。除了进去,还有更好的选项吗?

此时的气温更低了,若不是地球大气的温室效应,恐怕整个行星表面早已是一片寒冰。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照明,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来一个女鬼或是尸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全身因为寒冷而颤栗,双手更是冻得几乎不受控制,那抓着手机的右手则更像是一个用来在床头夹手机的固定支架。

如果没有发生这场灾难,当前时节应该是春季的末期。树林里没有太多落叶,他可以闻到林子里泥土的味道。踩在冻得有些结实的泥土上,一步步往前走着,因为手机的手电照射范围有限,他不能走得太快。

“阿宇!”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啊!”刘新宇吓得赶紧转过身,用手电照射前方,急于看清对方的脸。

“是我。阿宇。”

“爸!”他不自觉地喊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想回家啊!不敢走大街。”

“没有家了。”

“什么意思?”

“我们的家在太阳神殿。”

“什么?”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父亲走近了几步,“你说什么?”,右手的手电正对着父亲的脸,似乎是想确认父亲是否神志清醒。

“别用那个对着我。”父亲把头转了过去,同时用右手手掌遮光。

“这是什么?你的手背上。”他看到了父亲右手背上的那个红色印记:一个实心圆外围环绕着一个圆环。

“太阳神教的教印。我现在是太阳神的仆人。”

太阳神教?他开始感到一丝不安。

“就是那个邪教?那个蛊惑人心、草菅人命的疯婆子?”

“不是邪教!”父亲挪动脚步,慢慢地走向他,握住他的左手,“孩子。你这是犯罪!你刚才侮辱了太阳神!”

“犯罪?我听说……我听说有个叫老黑的人被你们……被你们捅了十几刀……”他感到父亲的手十分冰冷。

“他是被我杀掉的。”父亲平静地说着,仿佛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什么?你杀的?”他看了看父亲的脸,感到惊惧,“为什么?”

“那个人在教众面前玷污了太阳神。他说我们在蛊惑人心逃避现实。”

他只觉得父亲的手不只是冰冷,仿佛还沾满了血,老黑的血从父亲的手蔓延开来,一点一点地覆盖他的皮肤,直到将他完全包裹。他用力挣脱,但却感觉父亲的手越抓越紧。

“干什么!放开我!”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颗心在胸腔内激烈震荡。眼前的人好陌生,他居然是杀人犯!

“他的尸体就在这儿。看那里!”父亲的头朝右边摆了摆。

手电光照向父亲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具浑身血污的尸体摊放在地上。这时,他颤抖得更厉害了。脚下的地面仿佛裂开,显露出深不见底的深渊,地心引力将他拽向最深最黑暗的地狱。他在坠落着,感受到失重,但是似乎永远都坠落不到尽头——他持续坠落着,下落得越来越快,失重感让他恶心,然而这种感觉很真切也很持久。世界末日不再是一片混乱,也不再是一片混乱过后的死寂,而是他能够真实感受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他的精神在崩塌。

现实世界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对他而言却似坠落已达千年之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坠落,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多长时间,只是隐约察觉到在一片混沌中又多了一件物品——父亲掏出了一把刀,在手电光照射下格外显眼。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不自觉地用手机狠狠地砸向了父亲的脸。

“啊!”父亲突然放开他,用手捂着脸,后退几步。

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双腿不知不觉地朝着一片漆黑的前方奔跑。

中信广场上跪满了人,他们参差不齐地念叨着。原本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像是佛教寺庙中众僧念出的经文,只是更混乱、更癫狂。

“太阳神在愤怒!”一个约50岁的老妇人站在广场的高台上,双手挥向夜空,“赎罪啊!赎罪啊!”老妇人重复说着这句话,走到距离自己约5米远的柴火旁,拿出点火器。

“噗!”被浇了汽油的柴火很快被点着,黄色火焰从柴火中升起,伴随着一阵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老妇人又转身点燃了高台上的另一堆柴火。

整个中信广场弥漫着汽油、烟火的味道。

“你们会进入太阳神殿!”老妇人的声音高亢而有穿透力,她向前方伸出双手。

中信广场钟塔上的大钟显示:3点30分。

刘新宇跌跌撞撞地从树林中逃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漆黑的树林里跑了多久。他闻到浓烈的烟火气味,街道上有多处垃圾在燃烧着。火光映照下,他看到水泥地面几乎被燃烧后的灰烬涂抹成了纯黑色,有不少燃烧完的火堆留下的灰烬像是一座座小山四散分布在街道上。街道上刮起凌乱的风,成堆的灰烬被吹散在空中狂舞、下落、狂舞……

前方的钟塔,他知道自己现在来到了中信广场的附近。那座钟塔调动了他潜意识中对于某个具体目标的向往,仿佛在暗示他:去吧!到那座钟塔下!

穿过一条条没有行人的街道,他看到周边的店铺无一例外地被破坏和洗劫。反正店铺就算开着也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大概是凌晨,但是再过几个小时也不会有阳光出现,在一个没有明天的世界里,正常的社会秩序还有必要吗?他这样想着,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么想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否则他难以让自己接受这一切。如果用这些来解释人们的疯狂,似乎更容易让自己接受。这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感,神经也不像刚才那样饱受煎熬。人们发疯是正常的,因为这是世界末日,特殊的形势会让人做出特殊的举动,他这样想着。

他没走多长时间就来到了中信广场的附近,找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隐藏自己,暗中观察着广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火堆有规律地分布在广场上。此时,他距离广场不到100米,透过火光可以看清楚部分人脸上的神情。广场上近乎于疯癫的人们看着手上的小册子,嘴里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时不时摇头晃脑、仰面朝天。

“罪行需要献祭!”高台上的老妇人高喊着。

“对!献祭!”广场上人们附和道。

“太阳神会原谅我们!”老妇人又朝着天挥舞双手,“我们是太阳神的子民!我们可以住在太阳神殿!”。

“哈呜!”广场上响起一片喝彩。

“哈呜”又是什么奇怪的词汇?刘新宇心想。

“我听到了神的旨意!”老妇人说着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聆听着什么,“还有一个人!太阳神还需要一个人来献祭!”。

所谓“献祭”让刘新宇惊骇不已,他回忆起树林里发生的一幕。又有人要被捅死了?是哪个倒霉鬼?

他看到有十几人推搡着一个精疲力尽、被五花大绑的倒霉蛋到了高台前。那个倒霉蛋是谁?他集中注意力盯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祭品”。土狗,是他!土狗周围的人他也都有些面熟,尽管不认识,但可以肯定他们都是与自己同校的学生。看来他们殴打完了以后就把土狗送出来当做自己入教的“见面礼”了。他们打算怎么处置土狗?想到这里,他急忙扫视广场上的人群,想确认这里没有自己之前得罪过的人,恐惧感又开始在心底里滋生、蔓延。

他们把土狗推上高台,绑在高台的柱子上,柱子周围都是浇了汽油的干柴。刘新宇明白了:他们想活活烧死他!

“救我!救我!”土狗被绑在柱子上,声泪俱下地嘶喊,“我也是太阳神的仆人!我不是祭品!”

老妇人又在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看上去像是一种仪式。广场上数千人齐齐跪地,闭上双眼。让刘新宇感到可怕的是:这些人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好像充满了辛福感。看了看即将被烧死的土狗,还有那些愚昧无知的民众,毫无疑问,他绝对不愿意成为那个被烧死的“祭品”,那加入太阳神教成为施暴者如何?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不复存在,既然注定是死,选择一个相对好受点的死法不是更好吗?很显然,“太阳神的仆人”不会被活活烧死。他挪动了身体,几乎就要跑上广场自称是“太阳神的仆人”。

突然间,有一阵刺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刘新宇又躲回暗处,他知道,事情会有所变化。

警笛声越来越近,广场上的人们愈发不安,老妇人停止了那一系列古怪的动作,转而对广场大喊:“太阳神的子民们!有警察!他们要破坏我们的献祭!快起来阻止!”话音刚落,数千人陆陆续续站起身,纷纷抄起算得上是武器的东西,一拥而上堵在街道。警车在人群外停下,数百名武装警察手持盾牌、警棍、手枪迅速跳下警车,手持盾牌的警察在人群外围一字排开形成一道防线,持有手枪的警察则隐蔽在警车后举枪对着人群以防不测。

老妇人眼见情况不对,站在高台上无疑是惹祸上身最快的办法,她准备往台阶走去。

“啊!”老妇人失声叫道。

“你的太阳神呢!太阳神在哪!”土狗拦腰抱住老妇人,质问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残忍的快感。刚才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土狗拿起自己身下的树枝,偷偷地摩擦自己身后的绳索,打算绳索断裂后从高台跳下逃跑。

“饶了我!我们都是太阳神的子民!”

“哈哈哈……哈哈哈……”土狗一整天都在挨打,刚才还差点被活活烧死,满肚子的怨愤,加上眼前唾手可得的报复机会,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的快感,“好!太阳神的子民!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老人家!”土狗说着就把老妇人摔在高台的铁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转过身抓起一个还盛有一些汽油的罐子往老妇人身上洒。

“啊——救命啊!救我!”老妇人倒在地上惨叫着。

“哈哈哈……哈哈哈……”土狗边倒洒汽油边狂笑着,“笑一个!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的太阳神了!哈哈哈……太阳神!太阳神!”

“广场上的所有人!广场上的所有人!”一辆警车的顶盖被打开,一名警察从顶部窗口中露出半截身子,手持喇叭对着广场喊话,“马上停止!放下手中的武器!马上停止!放下手中的武器!”

紧接着,空中传来刺耳的噪声,那噪声越来越近。刘新宇抬头望去,漆黑的夜空中有一个物体闪动着红色指示灯,隐约能够看到物体的大致轮廓——一架武装直升机出现在上空,距离地面约有上百米。

土狗也看到了自己上空的直升机,他手上拿着点火器,呆呆地望着,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立刻点火。挨枪子儿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一个念头闪过土狗的脑海。他丢下点火器,转身逃跑。

刘新宇此时暗自庆幸自己在这场混乱中始终是一个局外人。父亲已经加入邪教犯下命案,还好母亲远在北京没和这个疯子在一起,只是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嘭!”一声巨响从人群处传来,原本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看来是警察鸣枪了。

“马上停止!抵抗者当场击毙!”喇叭再次响起。

过了两秒钟,人群一哄而散。

刘新宇的注意力开始从这场混乱中转移,他听到背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正准备回头,突然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扼住脖子,一块带着浓烈气味的湿手帕很快就盖到他的脸上,他能感觉到视野变得模糊。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看到上空的直升机渐渐下落。

“你在纠结什么?”刘孟温存地走到张颖身后,双手环抱着她。虽然他知道张颖在想什么,但是看到情人这副眉头紧蹙的神情,就忍不住要去开导,与其说这是个问句,倒不如说是一个开场白。

“还能是什么?”

“我们要往好的方面想。”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张颖转过身,看着刘孟的眼睛,刘孟也看着她。

“我们已经是——”

“不幸中的万幸了!”张颖打断了刘孟的话,接着说道:“我知道。”

她的视线移向别处,刘孟注意到情人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她一直是个独立、强势的女人,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流过眼泪,即便是在刘孟面前。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如果我儿子真的平安回来,你会对他好的。对吗?”

“当然了!我都说过很多遍了!”

“可是,他真的能平安回来吗?”

“肯定可以!放心吧!”

突然,门打开了。

“人已经到了。”一个身穿航天部门工作制服的男子进来说道。

“在哪?”张颖问道。

“在体检仓做体检。”

张颖急忙丢下刘孟跑向体检仓。

刘新宇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脑海中留下的最后的记忆就是那架盘旋在上空的直升机。他躺在床上,张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很陌生,似乎是极其先进的医疗设备。他用余光瞄了瞄贴满在自己赤裸上身的吸盘,想到八爪鱼。这个封闭的小空间有没有门?他扫视着自己的周围,想找到看上去像是门的东西,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像门。也许这就只是一个梦而已。他抽出右手,想在自己右脸颊上大力捏一把以确认这不是在梦中。手还未碰到自己的脸,他感觉眼前越来越暗,意识变得模糊,恍惚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只是眼皮像是注了铅,很沉重。他极力张开双眼,只觉得照进眼皮缝隙的强光很刺眼。忍受一阵刺痛过后,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度。眼前有一个身影很熟悉,那是妈妈!

“妈!我们在哪?”

“放心,这里很安全。我们在飞船上。”

“这是怎么回事?谁把我带到这里?”刘新宇神志恢复后几乎要跳起来。

“带你来的那些人是我委派的。如果不是他们,你已经死了。”

“你是指世界末日?”

“在那一刻之前你就被那些疯子杀了。”

“我当时躲起来了……等等!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阿宇。你知道你爸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想起那天树林中的夜晚,他打了一个寒颤,“为什么?他是真的疯了吗?他居然加入太阳神教!他杀了人!他居然还想杀我!”

“他杀的那个人是他的高利贷追债人。”

“那个老黑?你怎么知道这些?我爸告诉你了?”

“我一直派人监视你,我知道你爸的追债人没有拿到钱,打算对你下手。世界末日一来,他们想要杀你泄愤。”张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和你爸早就离婚了。从你上高三时就完全没联系了。”

“离婚?我怎么不知道!”

“为了不影响你高考。我和你爸隐瞒了这件事。”

“为什么要离婚?因为他疯了?”

“他的公司在三年前就开始亏损,后来资金周转不过来,他就孤注一掷,向一家高利贷公司借了一大笔钱,整整两千万,利息是每天百分之三。你知道吗?那些人隔三差五就来家里,有几次还赖着不走说要在我们家过夜!”

“什么时候?”

“就在你读高二的时候。只是我们没告诉你。后来你爸快要崩溃了,他整天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来往,那些人就是所谓的太阳神教。那个邪教每个星期都有集会,都是秘密进行,而且地点不固定。你爸当时有些精神不正常,经常对着镜子嘀嘀咕咕,有时候甚至持续半个小时。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相信太阳神教,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我让你周末别回家住在学校的真实原因不是你爸工作压力大不想被打扰,而是他疯了!我离开深圳来北京的原因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我主动申请调来北京。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张颖停顿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像是某些恐怖的记忆涌现到眼前,“实在太恐怖了!他有一次差点在半夜杀了我。”

“可是我经常和他通电话呀!那时都感觉他挺正常的。怎么可能!”

“和你通电话的不是你爸!”

“你说什么?妈!你怎么了?说什么疯话呢?”刘新宇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充满谎言和绝望的深窟。

“和你通电话的是妈妈的……呃……朋友。”

“谁?”

“他叫刘孟。是我的大学同学,老朋友。在北京天体物理研究所工作。我拿了你爸的手机卡,他原来的号码早就不用了。我让刘孟模仿你爸跟你通电话,伪装得一切正常,每次通电话都劝你呆在学校别回家,就是为了让你平稳度过高考不被那个疯子伤害。”

刘新宇的意识已完全恢复正常,思路也捋顺了。他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反常情况,妈妈说的这些正好可以合理解释,除此以外也很难有其它可能。

他站起身,走到了飞船舷窗旁,感受到飞船上的人工重力几乎仅有地球重力的一半。舷窗正好对着太阳——那颗为地球带来无数生命与奇迹的恒星此时如同一个巨大的锥状物,向着太阳系盘面的上方喷射出巨量高能粒子。因为被吸走了巨量物质,太阳质量远不如从前那样多,聚变反应也随之减弱——太阳现在是一个暗淡的流体。

“妈。”

“嗯?”

“其他人呢?像我们这样逃离太阳系的有多少?”

“没有。这艘飞船上的人是仅有的幸存者。”

“为什么我们可以逃离,而不用像他们那样灭亡?”

“这艘飞船是民营企业研发的。混沌空间你听过吗?”

“就是号称‘中国SpaceX’的民营太空探索公司?”

“对!刘孟的爸爸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这艘飞船的名字是‘未来号’,可以算是当今世界最先进的飞船,混沌空间、蓝色起源和SpaceX联合研发的。”

“所以说……这里的都是和这3家科技巨头有关系的人?”

“对。都是股东、员工,还有他们的家属。”

太阳的尖端是高能粒子流动最快的部分,所以密度较小。越靠近锥状体的大端,聚变反应强度越大,这个流体的表面呈现出颜色从尖端到后端的渐变。

强引力天体对太阳系的吞噬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地球上的一切估计早已冻结成冰,最后肯定也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人们在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总有权利让自己消失得不那么绝望,他心想。


故事概要

故事背景是一个神秘的强引力天体正在吞噬太阳系。以一个高中生(主人公刘新宇)的视角展开故事主线,通过他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勾画出太阳被吞噬期间发生在人类社会的种种情境。

刘新宇上高中时父母离异,但自己却一直不知。直到太阳被吞噬的那天,人类社会笼罩着末日气息。他出于求生本能而四处逃窜,想要先找到家中的爸爸,再联系远在北京的妈妈。但在路上却遭遇了一系列荒唐可笑、透露人性最黑暗一面的反常事件。他就像行走在冰面上的孩子,对冰层下左右着他命运的秘密一无所知。

后来被一直在暗处行动的妈妈所救,上了一艘由空间探索科技巨头联合研发的飞船逃离太阳系,成为“宇宙公民”。在太阳被吞噬的最后时刻,他从妈妈口中得知了左右着自己命运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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