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8岁的弗拉德.迪瓦茨 (Vlade Divac) 和17岁的托尼.库科奇(Toni Kukoč)第一天去国家队报道的时候,意外地得知自己的室友居然是被南斯拉夫媒体昵称为“球场上的莫扎特”的超级篮球神童德拉岑·彼得洛维奇(Dražen Petrović)。
当时的库科奇和迪瓦茨还都只是第一次入选国家队的新人,而比他俩大四岁的彼得洛维奇则是那支南斯拉夫国家队当仁不让的球星,他不仅征服了国内联赛 – 在刚结束的赛季中他以场均37分的表现荣膺得分王,另外还有单场112分的惊艳表现,而且在欧洲甚至世界篮坛也已崭露头角 – NBA的波特兰开拓者队早在2年前就选了这个运球娴熟射术精准被球探誉为下一个皮特·马拉维奇(Pete Maravich)的小伙子,西班牙劲旅皇家马德里俱乐部在这个夏天也向其抛出了橄榄枝。
不过,在1988年的这个夏天,包括彼得洛维奇在内的这群后来在世界篮球史上写下了极为浓墨重彩一笔的南斯拉夫黄金一代们,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为他们的人生写好了一出出充满戏剧性剧本,在他们的眼里,打篮球只不过是一件能让自己快乐的事情而已,特别是在训练结束后还能坐着彼得洛维奇那辆被大家叫做“宇宙飞船”(space shuttle)的新款法拉利去酒吧喝点啤酒,对于一群20岁左右的小伙子来说,这样的生活足够惬意了。
然而,世界已经等不及要目睹这些年轻人的天赋了。三个月后,当那首著名的《手拉手》(Hand in Hand) 在当时还叫做汉城的韩国首都响起,汉城奥运会的帷幕正式拉开时,世界篮球迎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
赛前并不被看好的南斯拉夫队在全世界惊诧的目光中一路高歌猛进,在决赛中遇到了刚刚淘汰了美国队的夺冠大热门前苏联队,虽然在鏖战了整整40分钟后依旧败下阵来,但全世界已经被这群天赋卓越进攻华丽的大男孩们惊讶地瞠目结舌了。
一个月后,在八十年代三次加冕NBA总冠军的波士顿凯尔特人队在队中传奇巨星拉里.伯德的率领下去欧洲和这群南斯拉夫小伙子们打了一场表演赛,尽管仍旧显得有点稚嫩的南斯拉夫小伙子们最终不敌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绿衫军,但拉里.伯德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说:“南斯拉夫队打球的风格才是真正的所谓’表演时刻’(show-time)” – 既高端黑了老对手魔术师约翰逊率领的洛杉矶湖人队,又恰如其分地总结了南斯拉夫国家队行云流水的打球风格。
拉里.伯德的赞誉绝对不仅仅是礼貌而已,因为仅仅一年之后,南斯拉夫就站在了欧洲篮球的巅峰 – 在南斯拉夫札格雷布举办的1989年欧洲世锦赛上,南斯拉夫队在决赛中肆虐对手希腊队后主场捧杯。而在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迪瓦茨就一个人搭乘飞机横渡大西洋来到了纽约,穿着临时租来的极为不合身的西服参加了当年的NBA选秀,选中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凯尔特人队的老对手洛杉矶湖人队。
和迪瓦茨一起踏上NBA赛场的还有他的老朋友彼得洛维奇,于是从89-90赛季开始,这两个来自欧洲的小伙子就开始给美国球迷们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惊喜:
洛杉矶的球迷无法相信一个身高7尺的中锋居然可以在摘下后场篮板自后自己运球过全场组织快攻,巨大的体格丝毫没有影响他丝滑的手感、灵活的脚步,以及狐狸一样狡猾的假动作,更无法相信这个满脸胡茬的欧洲小子的全场助攻数居然偶尔会超过队里的明星控卫,要知道那个控卫可是NBA历史上助攻总排名前五的魔术师约翰逊…
新泽西的球迷(在堆积了德雷克斯勒和安吉两个得分后卫之后,波特兰开拓者队第二年将彼得洛维奇交换到了新泽西网队)更是对自己球队那个操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和步行者队的雷吉.米勒互飚垃圾话和三分球的欧洲后卫如痴如醉,更别提这个长得像极了007电影中苏联克格勃的小伙子居然在乔丹面前砍下了41分…
要记住那是在冷战刚刚结束,柏林墙刚才被推倒没几天的日子里,不要说南斯拉夫,整个东欧在大多数美国人脑海里估计也就是《洛奇4》里面那个面容冷酷的前苏联拳王伊万·德拉戈而已。
但就像一部精彩的好莱坞电影一样,就在两个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在NBA淋漓尽致地挥洒自己的天赋,追逐昔日的梦想时,命运却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1990年的南斯拉夫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塞尔维亚族和克罗地亚族的民族矛盾在严重经济萧条的催化下愈演愈烈,而政客和媒体又不断地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煽风点火,到夏天为止,南斯拉夫的国内秩序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许多场足球赛都演变成了塞族和克族之间的暴力冲突,而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南斯拉夫男篮参加了在阿根廷举行的篮球世锦赛。
经过了NBA洗礼的彼得洛维奇与迪瓦茨的尽显领袖气质,在他俩的带领下,南斯拉夫队势如破竹,半决赛中大胜老K教练率领的美国队,并在中锋位置的对决中迪瓦茨完胜了全美大学明星队成员、来自乔治城大学的阿朗佐.莫宁;在决赛中南斯拉夫队遇到两年前击败过自己的前苏联队,但这一次在彼得洛维奇和迪瓦茨的带领之下,南斯拉夫队笑到了最后。
然而,就在比赛中场哨声响起全场开始庆祝的时候,迪瓦茨做了一个让自己追悔一生的举动 – 一个狂热的克族球迷拿着克罗地亚旗帜冲进了赛场,正在和队友庆祝胜利的迪瓦茨很生气,他觉得克族不应该在国际赛场上宣扬国家分裂,毕竟,他们是代表南斯拉夫来出战世锦赛的,于是,血气方刚的他走过去,夺过克族球迷手中的旗帜,扔在了地下,而从另一个挥舞着南斯拉夫国旗的球迷手中拿过南斯拉夫国旗,披在了自己身上。
迪瓦茨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举动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更想不到这个年轻人意气用事的行径会被政客和媒体添油加醋地解读出怎样的政治寓意 – 在克族独立运动进行到如火如荼的1990年,支持克族独立的政客和媒体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大肆渲染并激化民族矛盾的“国际事件”,在他们眼里,迪瓦茨的举动是百分之百的挑衅,原因很简单,迪瓦茨是塞族,于是迪瓦茨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成了塞族人崇拜的英雄和克族人憎恶的恶魔,而这一年,他才刚满20岁,而更不妙的是,迪瓦茨的很多队友,包括彼得洛维奇和库科奇,都是克族。
随着这个事件的发酵以及内战的日趋白热化,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在瞬间变成了间隙颇深的敌人 – “弗拉德是我年少时的好友,但我没有办法继续和他成为朋友,我没有恶意,但是你知道,我的朋友们都在前线和塞族打仗,有些事我控制不了”,库科奇在1992年接受采访时说;至于彼得洛维奇,他从不就此事接受媒体采访,但作为一个骄傲的克罗地亚人,他在去洛杉矶比赛后一个人坐在客队的更衣室里,对球队助理说,“等迪瓦茨离开后再通知我”,他知道迪瓦茨在更衣室门口等他;“十多年的友谊,一瞬间全部坍塌了”,迪瓦茨在2007年接受采访的时候伤感地说。
1992年对世界篮球来说是划时代的一年,在这一年举行的巴塞罗那夏季奥运会中,全部由职业球员组成的美国男子篮球队第一次出现在了奥运赛场,这也就是日后被人反复津津乐道的梦之队。而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乔丹伯德约翰逊巴克利马龙穆林身上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两年前的世界冠军南斯拉夫队并没有参加此届奥运会,而刚刚独立的克罗地亚则派出了自己的第一支奥运篮球代表队,队长则正是彼得洛维奇。
在彼得洛维奇的带领下,克罗地亚男篮的表现可圈可点,一路凯歌高奏杀进了决赛,面对着不可战胜的梦之队,彼得洛维奇轰下22分,库科奇轰下21分,尽管输给了梦之队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坐在家里看比赛直播的迪瓦茨还是很遗憾 – “当时的克罗地亚队缺少好的内线,如果南斯拉夫没有解体,如果我们还在一起打球,结果很可能不一样”,退役后的迪瓦茨对ESPN如此感慨。
“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从来没有考虑过对方是塞族还是克族,但是突然间,我们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就是政治,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但是,我无力改变这一切” – 1995年欧洲篮球锦标赛,南斯拉夫队夺冠,克罗地亚队获得第三名,结果在颁奖典礼上,克罗地亚队集体拒绝领奖,面对媒体关于他和迪瓦茨之间关系的问题,克罗地亚队当家球星库科奇如是说 – 那时库科奇已经到了芝加哥帮助乔丹建立第二个公牛王朝了。
同年秋天,南斯拉夫政府宣告内战结束 – 事实上,战争在波斯尼亚和科索沃一直延续到了90年代末 – 13万南斯拉夫人死于战火,数百万的家庭从此支离破碎。
1996年,库科奇拿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枚总冠军戒指,而洛杉矶湖人队则把迪瓦茨交易到了夏洛特黄蜂队,换来了一个叫做科比.布莱恩特的高中生。
1999年,迪瓦茨和国王队签约,主教练正是当年在波特兰开拓者队执教过彼得洛维奇的阿德尔曼,然后无数中国球迷从此知道了一个叫做“普林斯顿体系”的篮球战术。
2007年,ESPN邀请迪瓦茨和库科奇,以及诸多前南斯拉夫队的老球员拍了一部叫做《篮球,我永远的朋友》(Basketball – My Forever Friend)的纪录片,来讲述南斯拉夫黄金一代的故事,当然,更为了纪念彼得洛维奇 – 在1993年参加世锦赛预选赛的途中,彼得洛维奇在法兰克福转机时因女友疲劳驾驶车祸身亡。
“德拉岑,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天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聊一聊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但遗憾的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迪瓦茨站彼得洛维奇的墓碑前喃喃自语,然后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张照片贴在了大理石的基座上 – 那是他们刚刚在阿根廷拿到了世锦赛冠军的时候,那是他们在彼此眼中依然是亲密无间的战友、无话不谈的兄弟的时候,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代表南斯拉夫并肩作战的时候。
雪越下越大,在墓碑前伫立了许久的迪瓦茨终于转身低头离开,身后的墓地上天空阴霾白雪皑皑,而照片上的彼得洛维奇却搂着迪瓦茨的脖子,笑的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