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课堂上继续讲得唾沫横飞，穆芷善听得不知所云。又解决了一个知识点，又解答了一道难题，为什么别人都能听懂，而自己却永远都不能明白呢？眯缝眼睛去辨认黑板上的笔记，龙飞凤舞的字迹令她很难跟上大家的步伐。哦，不，现在居然没墨了！穆芷善捏住宝蓝色的钢笔斜着身体在过道里甩墨，好不容易能再写出几个字，黑板却已被擦得干干净净。抽出纸巾，穆芷善仔仔细细地擦拭钢笔上残存的墨痕，自从开始写钢笔字起便开始使用这支期间从没换过，哪怕坏了也坚持修理。这么多年过去，在使用者的精心保养下这这支钢笔即使无法完好如初，可也依然能正常地书写。除去钢笔不可避免的褪色，以及笔帽和笔杆衔接处的松懈外并无大碍。写出来的字甚至比以往更为圆润，流畅，且富有弹性。
穆芷善烦躁地合上书本，轻微地翘起椅子，用椅背去顶撞后面的课桌。但她并没有得到孙绪真的回应，连张小纸条都没有。课桌高低起伏，和呼吸一样有规律。老师的讲话在开头几个字还能听见，然后便像升空的气球随之而去。注意力片刻的集中，致使孙绪真从恍惚中短暂地回到现实，学生们有说有笑地离开座位，这是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地离开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已经有人等着了。孙绪真被明目张胆地带出校门，在路旁的一块广告牌前停了下来。
是他，体育课上的那个家伙，还带着五六个同样高大的男生。孙绪真被胁迫走向广告牌后面的砖墙，育坚中学围观的学生把这里圈成一个半圆。
“四班。”带头男生轻蔑且嚣张地挑衅道，“我十六班。”
他们早已见过，只是谁也不记得——高一上期开学在综合楼领取教材的时刻。肉食动物的强壮下颚——孙绪真注意到了，但仍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梦游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不说话？”
说什么？
“你看他，”短发女生讪笑着说，干燥的脸颊由于粉底而显出皱纹“都怕了嘛。”这锐角三角形的鼻子，孙绪真还认得。
“知道我为什么，”男生下颚的骨骼展示出生物间的差距，是为了猎杀和进食而演化出的武器，“找到你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别跟他废话啦。”三角鼻的女生娇气地说，“四班的，也就这样。”
“不说话是吧，”领头的男生不再愿意磨蹭下去，“给我打，打到他说话为止！”
驻步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有的都被推挤到马路上去了，出租车在拥堵的人潮中只露出一个顶灯。众人仿佛是在观赏一场戏剧，此刻正是男主角寡不敌众的危难时刻，但这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世界，每当暴力事件发生时总得有人受到伤害。他没那么勇敢，没那么机智，更没有千钧一发之时死里逃生的幸运。明明身陷困境，孙绪真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围观者的身上。大家毫不避讳地注视他的眼睛，希望能读出愤怒，乞求，痛苦的情感。可惜的是，主人公空洞的眼睛就像是木乃伊凹陷干枯的眼窝。那模样，真就是一具人偶。
里面会有认识的人吗？孙绪真呆滞的目光无法聚焦，脑袋随着眼前舞动的拳头而左摆右晃。他看到了门卫，曾不让自己进校的门卫。对方和那些围观的学生一样，期待下一个动作，猜测下一步剧情。门卫发觉自己处在孙绪真空洞的眼眶里，于是不作声色地退出人群，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是认出了我吗，孙绪真心想，怎么会，他……
镜头栽倒偏移，一双肮脏的球鞋踩踏在画面里，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孙绪真被撂翻了，是什么时候打过来的，那最后一下拳击？一条条样式各异的腿脚和灯柱一样横在自己眼前，它们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仿佛一动就会失去最佳站位。丁裕家是不是也曾和我一样呢？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众人观赏着，把尊严都羞辱殆尽。他记起丁裕家曾被按进厕所旁边的水槽，整颗脑袋都浸泡在恶臭的污水里，一个、两个、三个、……或许有更多的人。丁裕家顽强地反抗，没有求饶。孙绪真看见了，但他分不清谁是路人，谁是帮凶。就像现在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这是真的发生了吗？他已经有很多天没睡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你通常在做什么？孙绪真突然想起这句话，想起穆芷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通常在做什么？失眠与梦魇的交替折磨早已令他的感官麻痹且不真实。
孙绪真爬起来，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连呼吸都是那么地均匀。他抬起头，想再去看看门卫是否还在人群里。可是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唏嘘声不绝于耳，似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却又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丁裕家是没有反抗的，是自找的；我也是不能反抗的，是自找的。零零星星的雨沫夹渣着灰尘覆盖在孙绪真的脸庞，他想着被开除的学生会有怎样的结果，如果自己还手了是否会有同样的结果，或者回到四班接受更糟糕的结果。可现在想这些实在是太晚了，因为这里只剩下孙绪真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