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白斩鸭

我村在粤西地区属于一个非常小的农村,90年代只有八百多人,没有集市,只有一个士多店,无关“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是儒士的聚居地,这只是一个杂货店,经营烟酒零食等。“士多”是store的音译,也叫做“铺子”,是人流量最多的地方,自然成为村里的话题平台和八卦阵地。士多店对面就是一个鸭子铺,常年卖白切鸭。我走过粤西地区大部分的村子,发现都有一个鸭子铺,也许粤西地区的人对熟食需求最大的公约数就是白切鸭。

最好吃的白切鸭,大概是河里散养的农家沙河鸭。河滩上,有当地人围栏圈地放养鸭子,以稻谷喂养,让鸭子在河滩上歇脚,又在河中戏水,晚稻过后,还得赶鸭子到收割后的稻田中拾稻穗吃。足足120天才出栏,这种鸭子体格大、毛色亮、肉紧实,是鸭之上品。

白切鸭,注重原味,有鲜无膻,煮法比较讲究。拔鸭毛是天下难功夫,俗话说“鸭子好吃毛难拔”。目前很多饭店为图省事,大多用松香,甚至自动拔毛机,如此做出来的鸭子,没有香味。得老老实实手工拔,鸭子放血后先过冷水,手持鸭脖子,把鸭身放到加盐的烫水中滚滚,再快速拔毛,拔掉羽毛拔绒毛。拔鸭毛功夫极大,有经验的家庭妇女都说“愿意拔五只鸡毛都不愿拔一只鸭毛。”

鸭子铺老板叫刘叔,他的孩子茂茂和我是伙伴,小时候经常看到茂茂含着泪端着一只碗,碗里是鸭子刚放的血,而他爸爸在一边满头大汗地拔鸭毛,他爸爸长得细皮嫩肉显年轻,双手指甲都很长,一边细心地镊出鸭脖毛囊里的鸭毛,一边骂小孩考试考的一塌糊涂,“还不快来帮忙拔毛,再考差,以后就回来劏鸭好了。”和他一同凑上前,围着一大铁桶烫水,满是血水和鸭毛,鸭腥味扑鼻。

粤西人讲“生鸡熟鸭”,讲得就是白切鸡呢不能太熟,而白切鸭呢必然要熟透。煮鸭得先吊水,即是把鸭浸在滚水中,然后提起让滚水从脖子端和尾巴端两头漏尽,再浸入滚水,反复再三,直到鸭身内外受热均匀,鸭皮收缩,再完全浸入滚水盖锅,慢火煮浸。待水开两回,揭锅两回,可以用筷子扎鸭腿,若没有血水冒出,则可认定煮熟。

白切鸭有三宝:鸭血、鸭肠、鸭汤饭。鸭血滑口,当时卖一元一块,一块大约碗口大;鸭肠最美味,单价比鸭肉还贵,沾上酱油吃几段,尤其满足;鸭汤饭更不用说了,香喷喷,热腾腾,农家人吃上两碗,可供一日的田间奔走。鸭翅鸭脚更是喝酒人之喜爱,沾着沙姜酱油,嚼之然然,蹲在长凳上,可钓起这世间万事。

刘叔有刀功了得,下刀斩鸭,又快又准,切件几乎等同,放在冷盘,堆叠成一个立体整只,块肉之间几乎没缝隙,甚至鸭头都前倾立起,似乎伸颈引歌,栩栩如生。

吃鸭客,大多是兜里有余钱的单身汉,自个在家吃饭无滋味还得受父母催婚之唠叨;或一些上了年纪闲得发霉的懒汉,逢饭点从士多店麻将桌过来边吃饭边吹水;再有就是来村找人谈事情的客人,主人不便在家招待,于是被带来鸭子铺喝酒。

当时村里有一个外边做砖厂生意的老板,是公认的有钱人,每次他回村里,老人们总爱从士多店出来找他聊天,他一边聊一边让刘叔给老人们各斩两斤鸭肉提回家,然后扶着老人边走边聊,可钱却没付给尤叔。刘叔在旁边急得想开口却不好意思,只得宽慰自己“总会给的毕竟是大老板”。几次都如此后,刘叔终于了解到这个老板在外头早已落魄,无力经营砖厂,回村里面子抹不开,坚持给老人送礼保名声。

九十年代在农村里若一个男子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就等于是一个老单身汉。当时文叔恰好就是老单身汉,他几乎天天窝在鸭子铺吃饭,又怂恿刘叔购置了录像机,中午过后,就放片子。开始还是香港武打片鬼片赌博片,围着满满的一屋子小孩,认识了成龙、洪金宝、午马,林振英、周润发、周星驰等男演员,认识忠孝仁义,崇拜大侠,人人都会唱两句“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放片的时候就清场,把小孩子都驱赶出去,锁门关窗,小孩们只得恨恨在窗外唱民谣讽刺赶人最凶的文叔:“单身汉,怎么办,胶己(自己)睡胶己吃......”。后来茂茂找到了窍门,在没清场之前,他和我就躲在斩鸭的墙柜,轮流通过一个小孔看录像机,认识叶玉卿、李丽珍、舒淇、翁虹、叶子楣、温碧霞、徐若瑄等女演员,认识人性欲望、彷徨呐喊、狂人日记。

建市设镇后,道路畅通,大家都喜欢到镇上赶集。鸭子铺也就冷落了,刘叔后来就不搞了,和茂茂到加油站寻得一份工作。有一回见到,他的长指甲都剪掉了,满手油污,和我打招呼。我说到小镇上开一家鸭子铺吧,他说开不了了,租金太贵。我叹道可惜这门手艺啊,他笑道回村到他家做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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