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灵魂

   去年冬天，等论文的致谢敲上最后一个句号，我请假搭夜里的火车去青海看望父亲。

   翌日正午，列车抵达终点站。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站台，像是潜游在深海里寻觅稀少氧气的鱼类。阳光很冷，我裹在厚重的羽绒服里一头栽进零下十几度的西宁。

   从车站到父亲住的老式家属楼只需耗费一刻钟。这间公寓布置简洁，空间狭窄，而且白炽灯瓦数不够，在阴天显得昏暗，在雨天显得潮湿。

   父亲在厨房烹饪，玉米粒、辣椒、芹菜、牛肉、豌豆…都是些随处可见的简单食材。不过，他倒是认真对付着这场半年独自生活的汇报展示。

   火车正点到，午饭反而迟到。父亲喝青稞酒，性烈暖肺，我喝老家自酿的梅子酒，酸甜温润。趁酒精未散，我试探地问，明天陪我去茶卡盐湖走一趟吧。不出意料，他爽快答应了。

   不过晚上规划路线时，得知茶卡盐湖由于环保修缮仍处于封湖期，不得不临时把目的地更改为已探索过多次的青海湖。屋漏偏逢连夜雨，等清晨到了客运站才发现去那的旅游专线早在十月停运。于是，我们又辗转至城西，搭乘一趟开往乌兰途经青海湖的班车。

   这辆小型面包车加上司机勉强可以挤下十个人，发动机护盖上大片油漆剥落，露出鸽白底色。上面堆放着乘客的大量行李，以一种错落的秩序维持平衡，在之后颠簸的路途中不至于跌落。

   最后上车的是一位姑娘，二十八、九岁光景，一看便知是外省人。她身着颇具民族特色的绸布料裁制服饰，手工刺绣的暗纹繁复规则，却也朴素自然。颈上一串银制项链，灵动的眼睛像两泉凝结的湖泊，深邃而清澈。长期高原阳光的曝晒在脸颊上留下泛红的腮印。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语气中裹挟着喜悦的情绪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在和邻座谈论学校的事宜，手舞足蹈，动情地将自己化身成一只闯入无人之境的喜鹊。

   受到情绪感染的我不禁加入交谈。她来自成都，大学毕业后选择在希里沟镇的一所小学支教，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说起如是种种，她眼神笃定、澄净，毫无半点炫耀之意。我没有试图询问关于她的爱恨因果，因为从她散发出的极易被感知到的快乐中，我已经探寻到答案。

   因为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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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和我在中途下车。记忆中盛夏时节的青海湖四处都填塞着络绎不绝的各方游客，像一只巨大的即将抵达沸点的烧水锅，丧失了应有的美感。现在映入眼帘的是一眼静谧的冬季湖泊，和湛蓝的纯粹天空融为一体。远处庞大铁架上系满哈达，如一簇簇花瓣扭曲的芍药，在风中嬉戏纠缠。这里是野生兽类自由行走的草原，这里是远离水泥钢筋，远离人间森林的旷野。旺季的热气球、游轮和贩卖纪念品的摊贩都消失了，让一切更加圆满妥帖。

   我们在湖边席地而坐，简单对付午餐。父亲又拿出烈性烧酒，我端起饮料瓶和他碰杯。在成长过程中父亲因工作而长期缺席，使我的性格中少了刚毅果敢的属性，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温和纯良。

   我精心挑选场所为他拍照留念。想起曾经摘录过的句子：“摄影是伟大的发明，是眼睛加上记忆，是生活日常加上一点不寻常，是让每一次都加上第一次的魔力。”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成群的绵羊不知从何处降临，正朝我们快速涌来。在人迹罕至的景致里看到如此阵仗着实带给我极大的震撼。它们踩在薄薄的冰面上，驻足饮水，和我们彼此互不打扰。它们这一生栖息、繁衍、迁徙、死亡…似乎也和纷扰尘世毫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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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边等待返程的汽车。破碎的寒风撕扯着我们的意志。一家藏饰店居然还开着，悬挂起一半卷帘门，一位年长的画师正在专心绘制唐卡，并未留意我们的冒然造访。

   白棉画布绷展在木架上，布面上的素描已经完成，画师正在为佛像的肌肉和衣饰勾线，尖细笔尖触过的地方一片金碧辉煌。他的虔诚和专注让四周凝结，植被停止生长，湖光停止摇曳，呼吸消止，唯有画笔的光影在墙壁上缓慢移动。

   旁边的红木桌上撂着一本泛旧的笔记本，这种具有现代感的物件在此地出现显得怪异。原来这本子是供顾客信手涂鸦所用。我随意翻开几页，多是些“到此一游”的位置标定，或是对未知的祈语祝愿。突然有一页写着密密的隽美文字，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写道：

   “我发誓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在这个无风的夜晚，我们言语低沉，身体颤抖，看似草率地许诺出了自己的一生。月亮从空中坠落，星星在屋子里盘旋，它们知道这是在无数个不眠夜里辗转出的决定。理智镇不住飞蛾扑火，眼泪也敌不过大雨滂沱。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有此时片刻须臾早已足够。生命像沉寂了许久，此刻突然被点燃，窗子亮了，树叶碧绿。对方眼眸里映出自己的模样，泛着美丽无暇的光泽，像停泊在岸边等风差遣的船只，湖面波光粼粼。而我，会在原地等你。”

   我不知道故事的开端，对结局也没有线索。只是这原始的猛烈的情愫，让我感动不已。

   何须子嗣绵延，何惧无疾而终，能拥抱一段飞蛾扑火的爱情，已是活在人世间最确凿的证据。

  等我们返回西宁，城市暮色四起。华灯初上，生活照旧，却仿佛拥有了崭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