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第二幕

王福升: 呸!呸!呸!Hei—Hei!总他妈的Hei 一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

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眼看着就要煞

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他妈的不嫌麻烦,天生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

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来吧!唱吧!你 hei—hei 吧!你放开嗓子唱

吧!我跟你算泡上啦,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看谁耗过谁!

[达生进]

王福升: 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

方达生: 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 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 嘘,你听!

王福升: 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

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 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 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 对了。

方达生: 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 好听?

方达生: 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兴!

王福升: 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盖起洋楼,人家住

嚜?

方达生: 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 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连在屋里的顾

八奶奶也有份有钱嚜!您看,就盖大洋楼。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 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 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她年青,好看?

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

同到屋里打麻将去啦么?顾八奶奶阔着得呢!

方达生: 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有走?

王福升: 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 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 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 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太阳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到晚上才活动

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 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 谁的?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 (替福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 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

[敲门声]

方达生: 有人敲门。

王福升: 谁?

方达生: 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

[潘月亭上场]

王福升: 四爷。

[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

顾八奶奶: (对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头)四爷呀!怎么你一个

人在这儿?

潘月亭: 顾八奶奶。

[福升下]

顾八奶奶: (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真不好受,再打,

我的老病就要犯了。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 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一个人在打电话!你小

心点,白露就在那边陪朋友打牌呢。你呀,又偷偷地找谁啦?休好好地告诉我,

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找到这里跟你打电话?你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

又能花钱的,可是就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

潘月亭: 顾八奶奶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 所以我顶悲观,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办。

潘月亭: 咦,你怎么打着打着不打啦?打牌就有法子办了。

顾八奶奶: 哎呀,对不起,四爷,你跟我倒一杯水,我得吃药。

潘月亭: 你怎么啦?你要别的药不要?

顾八奶奶: 你先别问我。快,快,给我水,等我喝完药再说。

潘月亭: 怎么样?白露这儿什么样的药都有。

顾八奶奶: (喝药)好一点!

潘月亭: 要不,你吃一点白露的安眠药,你睡睡觉好不好?

顾八奶奶: 不,用不着,我心痛!我刚才不打牌,就因为我忽然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

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你摸摸我的心。

潘月亭: 是,是,是,还好,还好。

顾八奶奶: 还好?我都快死了——它跳的扑腾扑腾的。

[白露由左门进]

陈白露: 咦!月亭,你也在这儿?

顾八奶奶: 你看!四爷跟我治病呢?

陈白露: 治的是你的心病么?(对外)刘先生三番让你和吧。李太太,我少陪了。要什么

东西,尽管跟他们要,千万不要客气,我得陪陪我的新朋友了。

潘月亭: 新朋友!

顾八奶奶: 哪儿来的新朋友?

陈白露: 我以为达生在这儿。

潘月亭: 你说你那位姓方的表哥,

陈白露: 嗯,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

顾八奶奶: 白露,不就是那位一见入先直皱眉头的那位先生么?决不要再请他来!我怕他。 陈白露: 他就住在这儿。

顾八奶奶: 就在这儿?

陈白露: 嗯,——达生!达生!

[达生由右门进]

方达生: 哦,你!你叫我干什么?

陈白露: 你在干什么,你出来跟大家玩玩好不好?

方达生: 我正跟小东西,你的干女儿谈话呢。这个小孩很有点意思。

陈白露: 你到这里来跟我们谈谈好吧。你来一起玩玩,不要这样不近人情。

方达生: 哦,这儿有你的爸爸,仿佛还有你的妈妈!(对露)不,不,还是让我跟你的干女

儿谈谈吧。

[达生下场]

陈白露: 这个人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潘月亭: 顾太太你看胡四这两天又不到银行办事来了。

顾八奶奶: 我说过他,他就生气。四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呀——

[福升上]

王福升: 四爷,报馆的张先生来了。

潘月亭: 不,你请他到三十四号,先不要请他到这儿来。

王福升: 小姐,董太太来了,刘小姐也来了。

陈白露: 都请到那边去。她们是打牌来的,说我一会儿就过来。

王福升: 是。

[福下]

陈白露: 月亭,你记得我说的事?

潘月亭: 什么?

陈白露: 那个小东西,我要把她当我的干女儿看。请你跟金八说说,给我们一点面子。

潘月亭: 好,好,我想是可以的。

陈白露: 谢谢你。

潘月亭: 不用谢谢,少叫我几声“爸爸”,我就很满意了。(潘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白露,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你真是个杰作,又香艳,又美丽,

又浪漫,又肉感,你是中国顶有希望的女人。

陈白露: 你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会说话,我一见你就不知该打哪头儿说,因为好听的话都

叫你说尽了。

顾八奶奶: 真的吗?

陈白露: 可不是。

顾八奶奶: 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我的丈夫死了之后,我的话匣子就像打开了一样,

忽然地我就聪明起来了,什么话都能讲了。可是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反正也管

不住男人的心。现在,白露。我才知道,男人是真没有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

是枉然的。

陈白露: 怎么,胡四又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 谁知他怎么样了!这两天就一直看不见他的影子。我叫他来,打电话,寄信,

我亲自去找他,他都不在家。你说这个人,我为他用了这么多的钱。我待他的

情分也不算薄,你看,他一下高兴,就几天下管我。

陈白露: 那你当然不必再管他,这不是省你许多事。

顾八奶奶: 可是,可是这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一个女人尽管维新,这“三从四德”的意

思也应该讲究着点。所以胡四尽管待我不好,我对他总得有相当的情分。 可是

结婚这件事办不到,所以他和我求婚我总是不依,再,我也怕他结了婚,现原

形,而且我那位大女儿你也是知道的。

陈白露: 你说你那位大学毕业的小姐吗?

顾八奶奶: 就是她!

陈白露: 她怎么?

顾八奶奶: 你不知道我这个人顶爽快,我顶不像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好咬嚼字,信耶稣,

好办个慈善事业,有点假门假事的。我就不然,我从前看上老邱,我满心眼里

尽是老邱;现在我看中了胡四,我一肚子尽是胡四。你看,我的女儿那样,我

偏偏儿这样,你看这不是有点遗传!

陈白露: 可是,八姐,你那位大学小姐跟你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呀?

顾八奶奶: 哦,说着说着我忘了。我告诉你,我的女儿顶反对胡四,其实我也明白,自然

是因为怕胡四花完了我的钱,你想我嫁给胡四,我那女儿的年纪跟他,跟他。

呃,呃,看着差不多少。你说将来叫我的女儿怎么称呼他,这不有点叫做妈的

难以为情。

陈白露: (打呵欠,厌烦)然而胡四这样成天地对不起你,你何必永远忘不了他。

顾八奶奶: 那就是爱情啰!其实我也知道他懒,死不长进。我好歹说托潘四爷和他找事,

银行裁了十几个——不对,是二十几个人,跟他挤出一个事,你看,他不是嫌

赚钱少就是说没意思,去了两天,现在又不常去了。懒,没出息,没有办法…

唉,天生就是一个可怜的人,我不管他,谁管他!哼,爱情!从前我不懂,现

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 哦,你明白了爱情,就无怪你这么聪明了。

顾八奶奶: 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必心痛,

——那就是爱情!——爱情!

陈白露: 怪不得人家老跟我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顾八奶奶: 是啊,所以我想还跟胡四再加点“代价”。我想找潘四爷替他在电影公司找个事,

让他成为一个大明星。然后和他结婚,那时候画报上一定会登我们蜜月的照片,

并且…

陈白露: 恭禧,恭禧,恭禧你现在又觉得结婚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吃你一杯喜酒。不过,

你的大学小姐呢?她怎么办?

顾八奶奶: 嗯,胡四当了电影明星就大不同了。我叫胡四在她的什么慈善游艺会,以电影

明星的资格,唱个浪漫歌,跳个胡拉舞,你看,她不乐得飞飞的。

[福升由中门上,拿着许多账单]

王福升: 哦,八奶奶在这儿?

顾八奶奶: 你干什么?

王福升: 我找小姐。

陈白露: 是为你手里拿来那些账条么?

王福升: 是,小姐。潘四爷已经把昨天那些应该付的钱都替你付了,他叫我把这些账条交

给您。

陈白露: 你把它烧了吧。

王福升: 是,是!可是这里还有一把——

陈白露: 还有?

王福升: 要不,您听着——

陈白露: 你没有看见这儿有客么?

王福升: 是,是。

[乔治由左门上,手捧花]

张乔治: Hello! Hello!我一猜你们就在这间屋子!Hello!Hello!

顾八奶奶: 哦,博士来了!

张乔治: 顾太太!你真是越过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 真的么?博士?

张乔治: Oh,my!我的小露露,你今天这身衣服——

陈白露: Simply Beautifu1!

张乔治: 一点也不错!还是你聪明,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对福升)By the way,哦,Boy!王福升:也斯(Yes),死阿(sir)

张乔治: 你跟里面的人说,说我不去陪他们打牌了。

王福升: 也斯,死阿!

[福升由左门下]

陈白露: 你不要这么猴儿似的,你坐下好吧。

张乔治: 哦,Please,Please ,excuse me, my dear lulu。

顾八奶奶: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叽哩瓜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 oh,I’m sorry,I’m exceeding1y sorry!我是真对不起你,说外国话总好像

方便一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中国话忘了多少,现在还好呢,总算记起来了,我

刚回来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句完全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你看外国话多么厉害。

顾八奶奶: 博士,还是你真有福气,到过外国,唉,外国话再怎么王道,可怜我这中国话

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张乔治: 你不知道,在衙门里做事是真麻烦。今天要参加什么典礼,明天要当什么证婚。

今天部里刘司长结婚,我跟他当伴郎,忽然我想到你,我简直等不了换衣服,我

就要来。哦,这一束花是我送给你的,我祝你永远像今天这么美,并且也让它代

表我的歉意。昨天晚上,我原来的意思,跑到你房里是——

顾八奶奶: 昨天晚上你们怎么了?

陈白露: 没有什么。

张乔治: 没有什么!那好极了,我知道你向来是大量的。

顾八奶奶: 博士,你这两天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 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看见他很亲热地跟一个——

顾八奶奶: 一个什么?

张乔治: 跟一个狗一块走进来走进去。

顾八奶奶: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情愿跟一条狗走,不跟我在一起。

张乔治: 怎么,你们又闹翻了么?咦,那他在门口坐在汽车里做什么?

顾八奶奶: 什么!他在楼底下?门口?

张乔治: 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 博士,你真不像念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 念了书不见得一定算得出来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博士,“古得拜!”“拜——拜!

[顾八奶奶下]

张乔治: 好容易这个宝贝走了。白露,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陈白露: 什么好消息?是你太太又替你生了少爷了?

张乔治: Pah!岂有此理。

陈白露: 那么你一定又是升了官了。

张乔治: 这个喜信跟升了官也差不多少。我告诉你(拉白露手)昨天下午我跟我太太离婚

了,正式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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