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

滑落的泪珠,从海生的脸上像剃刀一样地割落。英红的背影在夜幕里,被一盏幽幽的路灯束上了腰,身姿曼妙,却渐行渐远。她沿着车站路台的边际线直直地走向万物汇聚的一点,没有回一次头,也没有驻足半步。海生望着她,就像望着一部由底片组合成的动画。那些底片里,明明只有英红在远去,却仿佛全世界都在离他而去。

这就好比入夜时分,太阳侧身闭目,就能让大地上的万物偃息,动物躲藏,人烟消极,万念俱灰。宋海生点了一支烟,然后很平静地向我诉说着这个比喻。他说当时,那个女人就好比他的太阳。这或许有些反常,因为人们一般只把男人比作太阳,但他却强调,这比喻是真实的,一种从他骨髓里面翻出来的真实情感。

直到后来,宋海生读了关于尼采的各种批驳,了然了把别人比作太阳或许是件不好的事的时候,才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陈英红。

这个名字原本指向一个人,一朵扑面而来的玫瑰,却随着岁月变化成了他脑中的一个全息影像。一年一年过去,这个全息的影像又变成了平面的图像。再然后,她的脸也开始模糊,她说过的话从熟悉的声音退化成遥远的文字。宋海生必须要时不时地翻开自己古旧的钱包,拿出那张照片,才能想起来,喔,原来这个人叫陈英红,陈英红就是这个人,原来世界上曾经还存在过一个叫陈英红的人,原来他们曾几何时还认识过。

可是他们,曾经相爱过吗?

这是一个连宋海生自己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也或许宋海生对我说了谎。

曾经不知是哪位朋友对我说过,人的记忆的中心并不是记录,而是回忆。我觉得这位朋友说的话高深莫测,细细品味,却让人感到极端地正确。一个人如何去回忆让其刻骨铭心的人,或许全凭一个人的主观意愿。假如宋海生爱过陈英红,又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因为不可抗力的原因而与她分开,那么他一定会牢牢记得她最好的一面,她将成为他心目中永恒的女神。

但是宋海生并没有与我这么说,这或许是出于他的腼腆,也或许透露着他小心翼翼保存的一份真实。这份真实或许在说,陈英红未必是那样好的一个女人,甚至很坏,只是海生仍然死去活来地爱过她,甚至爱着她

所有女人的坏,在宋海生眼里,或许不在所谓的道德与淑仪,心性和品格。宋海生所归结的女人的坏,在他眼里或许只有一条,就是她们并不爱他的事实,尽管他把她们爱得死去活来。

这是一种恨,尽管就算我这么对他说,他也不会愿意承认。他会坐在台阶上,拿出英红的照片,像个傻子一样呆滞地凝视良久,然后起身回去。

当时,正下着小雪。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头上已经没有雪花了,因为那些冰晶全部都融化成了无形而冰冷的水,打湿了他柔软的头发。他明白,如果丢了这照片,他仍然能记得这个人,只不过记得的内容,恐怕就只有恨了。

这个女人的美貌,是他卑微的记忆里仅存的爱。丢了,就没有了。他一直存有哪一天英红会回来,对他回心转意的幻想。这幻想有时候能缓解他的恨,却无法化解。连他自己也能感应到,这种幻想不切实际。所以这照片对他弥足珍贵,因为这是抵消他对女人的恨的东西,哪怕只能抵消一些也好。

我知道宋海生实际上脆弱不堪。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也会被他当作冰雹,无病呻吟一番。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厌倦他日常的呆滞与驻留,开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能是随着岁月,我也变得俗不可耐了吧。

宋海生没能在这寒冬里,送出一朵玫瑰。随着擦燃的火柴化为灰烬,金色的马蹄只能留下平庸的脚印,浪漫的追求变成了可怜的哀求,童话故事的结局,又失去了一位王子。

是的,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童话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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