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早的记忆,始于黑龙江省北安市的一处部队农场。因为父亲是个军人,熬到了可以带家眷的级别,所以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到了那里,在那片被称为北大荒的地方开始了我有记忆的人生。
一、那片长满野花的山坡
据父母说,搬到那个农场之前,我们还在别的地方住过,但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家属房总共有三排,我家住在最西边的那排,在最西侧。推门进去,是一个南北通透的直道,关联着两个内门。靠近大门的内门,推开就是卧室兼客厅,两部分各占一半:靠北边墙的一侧是土炕,冬天炕烧得很暖,靠南面的是饭桌、凳子等;再往里走,是另一个小套间。直道再往里走,另一个内门是厨房,有大灶台,做饭兼烧炕。
山坡
周边环境,印象最深的是在西边有一片长长的山坡,山坡上辟有很多菜园;更多的是草地,任由它荒着。
春天来临,大地返绿,孩子们在野地里行走,往往会踩出黑黝黝的泥浆,弄脏了鞋子,免不了回家被骂。我常好奇地挖了小野花,栽到罐子里,带回家养着,当然几天之后也就不知所终了。
夏天来临时,野草丛生,往往高过孩子,鲜花遍野,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引得孩子追逐。记得有一次在小树林里,惊奇地发现地面上开着一种紫色的小花,像极了灯笼,毛绒绒地,垂着头,令人欣悦。
在山坡的尽头,接近路边处,有一个小水塘。或许是春天吧,浅浅的水里挤满了蝌蚪,黑油油的一片。和小伙伴们跑到那里,从水坑里捧出小蝌蚪在手里,看着它们在漏尽水的手掌里挣扎,不忍心,便再放回去。
但是野草上也常常有色彩绚丽的毛毛虫,那时不知道毛毛虫会变成蝴蝶,只知道不小心碰到了,皮肤上会肿起来,痛很久。还有一种草,叫“毛辣子草”,上面往往有一种黑色的虫子,繁衍得密了,每片叶子上都占着一只虫子,那情景甚是壮观,又特别恐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瘆得慌。
长水河
从山坡下去,有一条小河,叫做长水河。河的两岸甚是宽阔,夏季水草丰满。走下山坡,越过公路,再寻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可通往河边。小孩子们经常偷偷跑到河边去玩。记得有一个小朋友,不小心仰面掉到河里了。当时还是穿棉袄的季节,因为棉袄的原因,躺在水里没有沉下去,手胡乱地划着,偏往河中心去,后来不知被谁救起来。
小朋友们还发现,水草丰富的季节,河边有一种草,在手里拍拍,会有一种黄瓜的气味。
雨季也会发大水,我们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便可以看到河水蔓延得很宽,明明亮亮地在草地里穿过。后来读到《庄子》这段话时,经常想起那个场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过了河,便是一个叫长水河的农场,似乎也是一个小镇。镇上有个电影院,部队曾经组织战士和家属们去看过戏。什么戏记不得了,但散场之后,好多辆汽车接人们回去;黑夜里,车灯亮着,发动机的尾气在寒风中,在灯光中飘过,我已是半睡半醒,被大人抱着上车,但那场景今日想来依旧是奇妙的,忘不掉。
野树林
在驻地的后面(北面),紧挨着便是一片密林。父亲曾在那里支下铁夹子捕鸟,带着我去林中起获猎物。闻着泥土、青草的气息,穿过高高低低的树木,找到铁夹子,似乎有一些花花绿绿的鸟被捕获,但失望的时候更多。
也曾跟着母亲去树林捡蘑菇、采黄花、采集榛子。记忆中,母亲和其他家属们背着筐子,在丛林中不知多久,才带着满满的收获物回家,在门前叽叽喳喳高声笑着。榛子是从树上采集的,不知什么时候炒制好了,用锤子砸榛子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回到老家后,好多年没有吃到榛子,直到近些年才在超市里见到,都是炒好了,切开一道豁口,用钥匙稍微一掰便开了,却也没有那种味道了。
有一种野兽,叫狍子(后来才发现东北人好说“傻狍子”,不知为什么傻),父亲和战友们经常打了狍子回来分食,偶尔还有野猪。偷鸡的黄鼠狼,也曾在鸡窝里用袋子诱捕了,摔死在袋子里。
二、启蒙场景
当我试图回忆起驻地的整个场景时,发现那时候的我行走的范围实在是有限。整个驻地的正中是一片空地,似乎是用来停放汽车的。我家所居住的是停车场的西边区域。
从停车场往东走,有几排兵营、伙房,再往东,似乎就是茫茫田野,并没有村庄什么的;往南有一条路通出去,再往西拐,就绕到我家西边山坡下的那条公路了,通往长水河。路边有几排房子,说是总部。
我的小学
停车场往北,也是一排家属房。这排家属房最东侧的一间,是我第一个教室。因为几个随军的孩子到了学龄,又没法接送去长水河上学,所以就辟出一间房作为教室,从长水河聘请了一个老师来,办起了小学。
教室简单,制了三个长条桌,左边坐的一列(或两列)是一年级,中间是二年级,另一侧是三年级。只有三年级以上的孩子,才能去长水河上学。老师上课,先是对着一年级的讲,再挪挪步,就教二年级。我现在很好奇三个年级在一起上课,如何不互相打扰?
我就在这样的一间房子里开始了启蒙。印象最深的感觉是最初拿到了一把塑料的尺子,那崭新的透明的东西,看在好奇的眼睛里,引起心里的欣喜感觉。还有就是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似乎大人也拿了三年级的数学题目给我做,我也做了,母亲还有旁人甚是惊奇,骄傲宣称我很有数学才分。但后来数学一直是我求学生涯的一道拦路虎,想想实在是冷幽默。
游戏
那时候的游戏实在是少,小朋友在一起最常做的是踢罐头盒子。冬天,放学了,几个小朋友在一起不想回家,就纠合在一起,找一块空地,在两侧分别放上两块石头,就算作球门;分为两组,踢到对方门里就算赢。我那时不知道有足球这一说,也不知道哪位小朋友是自己想出的还是别人教的,后来想想这不就是足球吗?——足球源自天性,可见不虚。
往往玩到天完全黑了,才想起回家,棉帽子下沿,呵出来的热气凝结在棉绒上,冻成冰,白花花一片。想要撒谎,这白花花的一片却证明是在户外运动呢。
在那个不太广阔的天地,小孩子比较喜欢做的事就是去捡垃圾,在垃圾场里意外捡到一个废弃的本子,或漂亮的玻璃瓶子,是很愉快的事情。当然也会有代价:有时候我的脚底板被钉子扎着了,哭着回家;还有一次是不小心踩到一片玻璃瓶子弧形碎片的一侧,另一侧翻过来扎在脚踝内侧,同样鲜血淋漓。
最早的读物
除了课本,我能记得起来的最早的读物是一个叫做《斗川岛》的小人书,是父亲和我一起到长水河的书店里买的,我把它带回了老家,具体情节不记得了,反正是打日本鬼子的,有一幕,似乎是讲逃跑的日本鬼子被追得走投无路,躲到河里去,拿着芦苇管呼吸,被我方人员机智地发现,到河里展开搏斗。
另外有一本是《等明天》,就是讲一个小猴子,总是把所有的事情拖到明天去做,最后似乎是冻死了吧?
——写这段话时,顺手搜了一下,竟然在拍卖网站上找到了它的影像。
三、吉光片羽的儿时记忆
知乎上有个讨论:人的记忆一般从几岁开始的?有专家指出,公认的“记事儿分水岭”平均值是3.5岁,当然也是因人而异,或早或晚。
我在东北度过的童年岁月,绝大多数记忆都散失了,尽管我回到老家时已经7、8岁了,应该记得很多东西。
但也总有一些场景,毫无道理地、无意中留在记忆的底片中。现在想来,或许是跟一些强烈的情绪有关吧。
夜哭
我最早的一个记忆片段,是我夜里躺在床上哭。可能是夏天有点热,不舒服,父亲一面拿着扇子为我扇风,一面在讲报纸上的事,说发现了一个大钻石,叫常林钻石,不得了。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是不是我记忆自行拼凑起来的,反正当时我就是不想睡觉,只想哭。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半夜哭闹的时候搞得我怒火万丈时,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有一次问我爸爸记不记得这个事情,他完全不记得了。
是啊,这样的夜晚应该是很多的,哪个父母会认真记得这个呢。
恐惧
我们所住的军营距离东北边境很近。有一阶段,和邻国关系比较紧张,大人们经常讨论到打仗的问题,孩子之间也流传一些关于打仗的说法。比方说打仗需要伏击。在东北这里会怎样伏击?就是每人发一个斗篷一样的东西,用雪埋起来。
我就不断地想象一个人趴在雪地里被雪埋起来的样子,这种想象就牢牢留在了脑海里,伴随着对战争的恐惧。那时没有多少电影可看,更没有电视,无从想象战争是什么样的残酷,只是觉得好可怕、好可怕。这是我人生真正感到一种大难来临的恐惧情绪,伴随着这个想象的场景,一直在脑海中留存下来。
或许在雪地里埋伏的场景,是在《智取威虎山》电影里看到的。虽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看过这个电影,但在那个时候,肯定会看过的。
死亡
在驻地的东边,有一个独立的小房子,是一个配电室。有一次,一位电工发生意外,被电死了。我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就随着人们赶过去。
电工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我想挤进去看看那位不幸的人,但挤到里面房间,只有进进出出、神情肃穆的大人,并没有见到什么(后来想到,肯定是被人发现后直接送到医院抢救,不可能把尸首放在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事件,感觉房屋内外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令人有些恐惧,也有些莫名的兴奋。
四、离开东北
关于东北,曾经以为我会有很多话说,因为童年时不经意的一些场景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但当我下笔写的时候,却发现没有多少可写的。这种感觉,就如同试图抓住一个个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肥皂泡。
我有些疑惑,许多场景是不是我脑补出来的?或许我并没有那么多记忆。
似乎从那时我就不太喜欢热闹,常常独自在上学路旁的一个草堆上坐着,看着西边的云。那时候刚学到珠穆朗玛峰,据说那是很高的山。我就努力往西边看。有时那西天的云厚厚的,高低不齐,我就想,莫非这就是珠穆朗玛峰?
在某一个夏天,我只穿着一条衬裤,在路边上站着,看着太阳落下,落到厚厚的云层里(后来回到山东,有人问东北的夏天是不是热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个场景)。
还记得不知是什么时候,父亲带着我去垦地。父亲开着拖拉机在地里走得很远,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很久才折回来。我竟然不知道害怕,自己在那里等着他回来。回到山东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块的土地。
还有一个可笑的事:在东北我记得麦子是在秋天成熟,回到老家后,我写作文,说是秋天麦子成熟,老师说不对,麦子是夏天成熟嘛!我很疑惑地修改了作文,后来也发现,在山东的确是夏天麦熟。
冬天里,喜欢看着窗花结出各种美丽的形状来,一层层的;见过各种花布,都不曾有这样漂亮的图案设计出来。
那里的雪,是真的很厚!站在雪地里撒尿,就冲出一个个黑咕隆咚的洞;大便那也是相当考验人的事情,屁股往往是冻得没有感觉了。
有一次,驻地北边的一座山上发生了火灾。父亲和战友们去灭火,不知多久回家。家属们带着孩子去驻地北边的路上,遥遥地眺望。看不到火,但我记得有一股黑色的烟柱升上了天空,不知有多远。后来,在家里见到一张父亲的喜报,说是在“扑天山大火中表现英勇荣立三等功”,一直贴在老屋的墙上。
大约在1980年或者1981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从东北回到了山东。当时父亲还不到转业的年龄,这次是“探家”。但从那次离开东北,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父母觉得那里的教育条件不太好,就送我回老家村里小学来上学。
前年,七十多岁的父母不顾身体虚弱,乘坐普通客车回到农场,去和老战友们重逢。我当时忙于工作,未能陪他们前去。
现在想想,真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