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3排25号

2010.7旧作

在如此热的季节跑去上海只为看一出戏,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挺冲动的事情了。不是说京沪间有多么遥远,而是这个年纪,能够激发你亲身参与热情的事情是多么的少啊,优酷电视百度贴吧,万里之外也不妨碍“在场”,为什么一定要身临其境?

5月就听闻言兴朋将回沪与尚长荣先生重演《曹操与杨修》,小言是我少年时的偶像,于今已经时间太长了,我自己都嫌长,连本尊都没见过的喜欢,哪有快20年而不衰减的理由?及至身在美国的戏友小庄说到若非暑期机票太贵,自己一定要飞回来看这出戏,我才有了些心动。小庄的年纪我没有问过,不过伊居然在1988年《曹杨》首演于天津的时候就看过。资深戏迷之所以资深,不仅在于她在这些当代戏曲最顶尖的演员最鼎盛的时候就看过他们的演出,而且看戏的场所那还都得是天津的中国大戏院这样的老戏楼,一看我这样只看过梅大、长安、国家大的人,就觉得没赶上好时候。

上海的姐姐一开始以为我是来看世博的,听说了是来看戏颇觉诧异,她原比我还知道这人,很多年前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京剧时听到小言的名字,她说言兴朋很有名气啊,演过好多上海的市民,不过她终究没见过小言的本行,可见人和人相遇或神交终是要有些机缘的,虽是门外之人,但她建议我带上她的儿子一起去看这出我远路风程赶来要看的戏。于是7月4号,黄梅雨天里,我带上妈妈舅舅两位老人和外甥一一向神往已久的天蟾逸夫舞台出发了。

老人的座位在楼上,因为他们都不是戏迷,被我忽悠来的;我和一一坐在楼下,3排25、27,离得很近,稍有些偏。那晚,剧场几无虚席。“中间隔着乐池,不过要是一时激动冲到台上也不是难事。”我说。“没关系,我会拉住你的。”13岁的一一讲话滴水不漏。

说实话等待开场的心情没那么急迫,19年才得以偿付的现实相逢因为早过了那种由衷的狂热期而只剩一种淡淡的喜悦,这戏我几乎也都会唱了,更别说剧情、场景还能给我什么新鲜的期待,拍几张渐渐上座的人们作为一种现场进程的记录,日后会给几个没有亲至的友人,立此存照。尚老的曹操出场当然是 一片叫好,这是他22年的专属戏,任凭杨修换了几茬。招贤者说“丞相,果不出您所料,他来了。”曹操率众人离场,杨修,从月色幽篁中闪现而来,不对,人没出现呢,先是一句闷帘导板,“半壶酒,一囊书,飘零四方”,这一句,底下就轰的一下,炸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眼里霎时热起来。

我想这就是小庄说过的中国大戏院里“炸锅”一般的叫好了吧,不过那时,1988年,35岁的小言风华正盛,这22年的光阴啊!有必要把这戏的前世今生稍作交代,因为京剧虽为国粹,毕竟不再春秋正盛,连这32年来的最杰出之作,知音者数亦难与一当红明星粉丝数目相颉颃,不过文艺的品格和精神本来也不是以多寡来衡量的。1987年,尚长荣47岁,已是陕西省京剧团名誉团长,在西北五省功成名就,入则五室一厅,出则轿车代步,可一旦他看到陈亚先的《曹操与杨修》剧本,安逸的生活再也留不住他了。改革不足十年,剧本讲的又是当权者与报效者(知识分子)的纠葛,他在当地排不了这出戏,只有一个人跑到上海,第二天,就得到了上海京剧院的首肯。《曹杨》一炮打响,有人爱之极深,有人拉扯争议,直至惊动了上层,差点演变成一场风云激荡的争论,在一言九鼎的人物一句“我就是杨修”的评价后,人们放开了思想上的束缚,这部戏被评为“走入戏剧史”,国内外获奖无数。

而我,在1991年的秋天看到了这出戏,好像是有天提前放学很无意看到的,一顿人仰马翻的武戏(后来知道是曹操夜梦杀人的那个梦境)之后,一眼看到了我刚刚在《曹雪芹》里认识并喜欢的言兴朋。刚上高中,比今天的一一大一些,一下就看懂了。言兴朋有“二曹”代表作,说的就是这两出戏,一部是10集的京剧连续剧,在海外流行得很广;一部是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办法超越的高峰,纵然中国京剧的新编戏每年都会编演,但有几部是有生命力的呢?《曹杨》是高峰,在于它确实高高在上,也在于平庸者众。戏是高峰,人也是,我总觉得自己误入言门,言家小开自顾自地去国离乡了,剩下一干言迷多少年寂寥清冷,连在乐趣园网站上开设的小组名字都叫“二曹庵”,透着那一股遗世独立的苍苍凉凉。靠着二曹,靠着他留下来的《卧龙吊孝》《让徐州》《上天台》《战北原》《骂王朗》这些言派老戏,从1993开始,年年盼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激动莫名的,到最后居然等了一十七年。小庄去年专门跑到纽约看中国文联组织的演出,言尚二位合作了《二进宫》,谢幕时老尚把小言的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小庄都哭了,说我们生生的被他变成王宝钏了啊。没有那一遭,可能就没有这一回。这次小言回国很“高调”,演出前一个月已经在上海把全国统共的10个第四代言派须生演员全部收归门墙,这位言家少爷终于也要在自己的天纵才能之外为言派的传承做点事了。不过,看了最完美的,谁还能再退而求其次呢?由奢入俭难啊!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曹操与杨修》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其实一直在演,但我这样的戏迷根本就没想看;也可以解释,为啥这个戏已经演了十几年,到这个7月4日,天南海北的人会专门来看,这怎么让我想起1947年海上闻人杜月笙60大寿,祝寿并为水灾赈济演出,京剧名角儿毕至,海内外戏迷赶赴沪上,戏票涨至10倍,最后两天的大轴,就是孟小冬的《搜孤救孤》,也最轰动,轰动的原因不仅是冬皇少登氍毹,技艺精湛,更因为从此后铅华洗尽,遂成广陵绝响。

7月4日的演出,可能隐隐就是被观众当成不能再现的演出来看的,小言五十有七了,作为舞台演员还在艺术的峰峦上,他的样貌只有40出头,身段清逸潇洒,在美国学习了很多年西洋歌剧,其发声方法被很自如的用于他的唱腔中,让你听不出岁月的流逝,但当年那怎么唱怎么有的嗓子毕竟还是太深地留在我们的听觉记忆里。尚先生70整,扮演曹夫人的夏慧华66岁,和配角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前的班底,这回统统回归了最初的激情,在舞台上火花四溅的,整出戏3个小时给观众的感觉是满满的,一个矛盾接着一个矛盾,饶是我这样已经太熟悉的人都觉得冲击力太强了,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扭头看看一一,他帮我拿着录音笔,所有的鼓掌和神情,竟不像一个第一次看戏的孩子。

本版取消了杨修和鹿鸣(剧中曹操养女,许配杨修)的一段告白,后来我说起这段,一一居然说所以取消可能是好的东西太多了,不必全部呈现已经够好。结尾处曹操挥泪斩杨修,我以为大幕落下之后,是惯常的从龙套到第一主角的依次谢幕,还在矜持我要不要跑到舞台前。没成想幕布迅速拉开,小言与老尚携手缓步走来,全体演员都在,这样的谢幕方式还嫌不够新颖,音乐居然用的是《让世界充满爱》。所有人的情绪都在几秒钟之内被点燃了,大家蜂拥到台前,无论苍头老者还是双十少女,高喊着“言兴朋留下来不要走,再来一段”,这其中当然也有我,只觉得那声音太高而飘忽,都不像自己的了。平心而论,他们谢幕了足够长的时间,已经全了礼数,但观众都不走,大幕落下,依然高喊让小言返场,喊到激越不觉得,剧场居然已经关掉了冷气。后来,因说要补录个镜头,观众才安静下来,各自归座,而我一直在看乐池里的琴师鼓师,多一脸茫然,难怪,他们年轻,大约没见过这阵势。

小言再次出现,至少已经过了半小时,他要补的是出场镜头,因为他掉了马鞭,可我居然都没有看到,可见人在激动的时候确实会出现头脑空白,或者他这道风景只看着就足以了,做什么都是次要的。他是天生的角儿,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过。后来我问同看的戏友小高,小言听到我们喊他名字会什么反应,伊说可能没反应,人家是角儿。角儿是能演戏的少数人中的极少数,后来我想也是,让人家出来对观众作揖叩首?还是再唱一段又来一段?他只排练了5天,他勒着头,可能也早头晕恶心了;乐队和剧场还得下班。小言返场,和乐队沟通了几句,就这几句就把大家再次迷倒了,“浪格里格龙格龙,就从方字开始”,我们知道他声音好听啊,可那是舞台上的作品里的,没想到这生活中的信口一说,就让我如此的拙了形容词。“这声音怎么和20年前的一模一样呢?”我自语。“这声音也再难找了!”身旁的一位女士叹道。

回去的路上,妈妈说戏没有太明白,但观众的反应尤其是谢幕让她感动了,她举了几位最当红的明星,说这几位来了也不会达到这种效果。我说是,他们让人追捧,原因在于他们取得了商业社会的成功,但要说打动人心,还真未必。而一一回答他父母的话更让我觉得刮目相看,他说看得很好,第一是气氛好,第二是这段历史我了解,第三是这个人选得对。我说一一呀,我真的羡慕你,你13岁就看到小言的现场演出,而我在人生将近第三个13岁才有这样的机会。

和上海的记者朋友小蔡说起,她说,你的感觉就跟去年我在北京看到华文漪岳美缇重逢再演《墙头马上》一样。可巧那次演出本杂志就发表了山石子的一篇观剧感想。记得13年前我曾经机缘巧合地打通了小言的电话,我问:“你离开了,这个戏怎么办?”他说:“虽然是我首演的,但我更希望这个戏作为一个戏而立住,成为经典,就像1950年改编的《将相和》。”

小言说,要努力促成这部戏登上美国林肯艺术中心的舞台。《曹操与杨修》是能“走入戏剧史”的,这是1988年它就得到的评价,22年过去,世态人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这部戏本身揭示的人性弱点还在,但芜杂的世相让人乏了思考的热情和深度,再也拍不出像震撼当年的我们一样能震撼今天的我们的作品了,看戏变成了看这个我们早已熟知的人,好在,这戏、这人早就融为了一体。

很庆幸,我们在最好的年华里就认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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