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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北京北京
“先生,波尔多红酒有上千种,请您挑选您最为适意的品牌。”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马夹黑色西裤的年轻女侍应生嗓音柔和地说,虽然态度温婉礼貌,但是措辞和神情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优越感。五星级的西餐厅,对客人的着装礼仪都有着严格的要求,所有的侍应生都经过了严格的岗前培训,普通话标准,英文流利,还要积累一定词汇量的法语。每天接触着“上层社会”的客人,自己也感觉高级起来。
眼前这位客人明显有点尴尬,他额头渗出微微的汗水,翻着眼前的酒水单,有些茫然。坐在身边穿着时髦的女伴,明显也是第一次进这种场合,竟然低声埋怨起来,“叫你不要选这种高级地方”。这是一对庆祝结婚十周年的中年夫妻,大约是男的在网上搜到了这家在北京营业不到一年的高档法餐厅,打算带妻子高兴高兴,反正钱也不是花不起。
女侍应生带着温顺的微笑在旁边等候,除了她自己,谁也感受不到那恶作剧般的微微快感。她抬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拐角处过来,马上轻轻提高了嗓音,“如果您还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可以向您推荐我们餐厅的特聘侍酒师苏小姐。”
不远处的苏错听到了这后半句话,不易察觉地轻轻皱皱眉,这女孩心里想什么她全清楚,糊弄谁呢,姐在中餐馆跟老板和顾客扯皮撕逼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她决定回头要找领班好好训训话,怎么回事,都是打工的,相煎何太急,遇到对西餐洋酒不熟悉的客人怎么就鼻孔朝天了?人家不管谁,在这里消费一次也快赶上你们一个月工资了,至于么?
苏错回北京已经大半年了,这是菲利普在北京新加盟的法餐厅。在苏错出院准备回国的时候,菲利普万分诚恳地希望她能“帮他一个忙!”大部分国人对于洋品牌都有迷之好奇,但真正懂行的少之又少。苏错有这方面的专业背景,中英法三国语言对于她也没有障碍,所以这份工作她还是很胜任的。但是她没有询问菲利普是不是沈彦东的安排,菲利普也绝口不再提他,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很小的默契,就当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了不被家里那个恨不得替女儿嫁掉的亲娘烦,苏错没有住在家里。原先大杂院拆迁的时候作为补偿分给他们家一套住宅在五环外,苏文进帮女儿贴了点钱,在顺义苏错上班的附近换了一套一室一厅。对于苏错这种在法国被养得懒而又懒的纯正海龟,上班路程太远是会要命的。
这里是顺义新开发的区,拥有大片的别墅和国际学校,那些后来的挤不进去王府井、三里屯和后海的高级外籍餐厅纷纷落户。菲利普不仅是个出色的大厨,也是个颇有远见的投资商,他看准了这里的商机。酒好不怕巷子深,凭借他米其林三星大厨的名气,他的这家“L’envers”北京店也开得红红火火。还幸好没挤进王府井那些地方,苏错经常想,要不然上下班是个大问题。眼前的这对夫妻,应该是在网站上看到了介绍,才从北京专门开车过来尝试的。
“先生,”苏错很礼貌地招呼,“虽然波尔多品种繁复,但是根据您二人选择的菜式,梅多克就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或者您的头盘配上这个牌子的开胃酒,我认为也值得一试。如果您二位酒量尚浅的话,一种便好。”
那对来开洋荤的夫妻如释重负,连声道谢,苏错帮他们选的都是价格偏下的普通品牌。做生意还是实在一些好。比如大厅另一边的那个脑满肠肥的煤老板,苏错就跟领班打过招呼了,捡最贵的上,便宜了恐怕人家看不上。
苏错回到办公室,看到秘书把一本厚厚的册子已经放在电脑桌上。这是今年世界各地新酒的介绍和价目表,菲利普说,可以进一些作为库存。特别是一些很有潜力的品牌,选出一些作为期酒购买。
期酒,顾名思义,就是有期货性质的酒。一般说来,陈酿价格会比较高,葡萄丰收年份的大品牌酒最具有收藏价值,但也不易平价购到。新酒的口碑未定,价格便宜,如果有眼光不俗者采买很好的新酒储藏,等到新酒变成陈酿的一天,就好像股票涨停,价钱会翻番。这就要看品酒师的眼光和能力了。
苏错直接翻开法国酒波尔多系列,刚看到前面的介绍,她的心里就有点发沉。一向以天气稳定著称的波尔多酒区,竟然在去年三月份遭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灾害,霜冻。刚刚抽苗的葡萄园受灾严重,中小酒庄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大品牌酒才依靠原先的库存勉强立足。苏错两道眉毛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几个月她折腾出院回国买房搬家,虽然对业界的此项新闻有耳闻,但实在是没有腾出精力来关心。
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苏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当初不是没提醒过老板,农业就是靠天吃饭,不能把宝都压在老天爷身上,怎么就那么犟呢?她伸手去拿电话,准备拨全叔的手机号。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去了,真是,关我什么事啊?听说沈太太很能干,在上海美国都有生意,这点小小的失败,对他们也不算什么。苏错自嘲地摇摇头,算了,自己都差点叫人当小三给弄死了,咋不长记性呢?她把眼前的厚厚的册子重重地合上,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也不知道是乌头中毒的后遗症还是北京的空气有问题,多年没犯气管炎了,今年还没入冬,就觉得咳嗽一天比一天加重,苏错赶紧把椅背上搭着的一条围巾挂在脖子上,也不知道那个败家玩意儿戒烟了没有。
而她不自觉念叨的那个败家玩意儿,现在正颓然地靠在沙发上,手上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打着打火机,但是却没有去点边上的香烟。外面的雨正下得紧,打在窗户上挂着的“此屋热卖”的牌子上,噼啪作响,每一下多仿佛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终于还是做了败家子,把爷爷的心血败光了。他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拿过茶几上的一摞文件,是律师刚从美国寄来的离婚协议,上面有他和唐彦青的签名。
几个月前他帮唐彦青从那场官司中脱了身,想重新开始。但是,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唐彦青坚持要回美国。
沈彦东理解为唐彦青不再想看到这座她亲手弑母的凶宅,所以向她保证,一定会卖掉这座房子的,“但是酒庄要留下,你相信我,再过两三年,会有起色的。”
“我当然相信你,”唐彦青微微而笑,笑容里透着苦涩,“但是我不会留在过去了。”她伸手示意不让沈彦东打断她,“对不起,温森,我想有些事已经没法回头了!”
“胡说!”沈彦东烦躁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你,你是受害者……”
“你也是,不是吗?”唐彦青反问他,她的眼睛大而黑亮,“我不想我们都在勉强自己,维持一个表面繁荣的假象!”
“我没有!”沈彦东回答,他想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唐彦青上前一步,抱住他,“温森,亲爱的,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亲弟弟。我爱你,真的,你不用怀疑我对你的爱。但是,我也要告诉你,看见你,会让我想起很多不幸的往事,根本控制不住。我的母亲为了我,杀了我的父亲,而我反过来又杀了她,童年到现在的噩梦,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她把头埋在沈彦东的胸口,带着哭腔笑着说,“我们不应该是彼此的羁绊,如果我们勉强在一起,能够回想起来的全部是痛苦!”
也许是真的,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即使是从前,也从来没有过真正两心相印的默契和欢愉。与其在一起,天长日久生出怨怼,不如各自后退,海阔天空,等到十年二十年过去,时间总能抹平许多不愉快的印迹,到那时候,也许会有契机建立起新的健康关系。沈彦东不再坚持,他默认了她的选择,这也是他的选择。
眼泪归眼泪,痛苦归痛苦,唐彦青依然是那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她决定了的事情,就绝不拖泥带水。就这样她卖掉了上海所有的业务,然后孤身回到了美国。
沈彦东决定振作起来,一切朝前看,首先是把今年的新酒制作好,可是,突如其来的霜冻,让他地里的葡萄几乎颗粒无收。
天亡我!沈彦东抬眼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雨就这样下得没完没了,让人厌烦,他窝在沙发上两天没有动,饿了渴了就去厨房吃点面包喝点自来水,累了就歪着睡一会儿。巨大的银行贷款他无力偿还,只能将抵押出去的葡萄园任由拍卖了。
前院传来车子的声音,紧接着门铃响了。他依然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大概是银行或者公证处的业务员吧,要不就是房屋经纪带人来看房子。
响了几声见没人回答,来人便自顾自打开院门,踩着院子里的泥水走了进来。门板在敲了几声之后,被推开了。沈彦东压根就没有锁门。
进来的是斯蒂芬。
“你果然是在这里,”这小子看见沈彦东,马上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对于好友深陷的眼窝和满下颌的胡茬视而不见,还和平时一样随意,“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他把防雨衣的帽子往身后一掀,“温森,不能不说,这是天意,连老天都对你说,不要做你的红酒了,来帮我做香槟。”
沈彦东翻着白眼,有这种朋友真的很折寿啊,老子破产了,这货还有心思说风凉话,“你雇我,开多少薪水?”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SMIC(法定最低工资)啦!”斯蒂芬厚颜无耻地回答。
真是趁火打劫的家伙,沈彦东懒得理他,继续窝在沙发上冥想。
“OK!我错了!”斯蒂芬举手投降,“我打算给你股份,条件是,你要把你爷爷当年和勒朋先生琢磨出来的双层壶式蒸馏技术全盘交出,我算你技术入股,怎么样?”
“怎么?”沈彦东脸上露出一点兴趣,“你想进军白兰地生产?”
斯蒂芬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不是!我想尝试采用白兰地的生产工艺加强香槟的纯度。”
沈彦东说,“你怎么不找勒朋先生?”
斯蒂芬狡黠地笑,“勒朋先生离开酒的生产已经快二十年了,而你,去年不是一直在这里尝试吗?菲利普很鼓励我们试一试,他说第一批订单,无论好坏,他都收了。”
沈彦东无动于衷。
“菲利普在北京开了一家店。”斯蒂芬故意把北京的发音咬得很重,并且敏感地注意到,沈彦东的耳朵抖了一下。
“苏在那里做酒的品鉴工作。”斯蒂芬丢出重磅炸弹。
沈彦东一脸“那又如何”的表情。
“好啦兄弟!我早就有这个念头,本来想劝说你卖了这个酒庄,和你五五分股的,结果……”他摊摊手,“你运气不好,我只能给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
沈彦东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三十!不能再多了!”斯蒂芬向沈彦东伸出手。
“成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