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27岁不结婚，就犯法吗？
文
闵思嘉
今天想跟大家推荐一部纪录片，《剩女》。
影片的另一个名字叫《中国剩女》，这个「中国」的前缀，其实就已经揭示出了问题所在，这是个几乎只在中国存在的现象。
跟这个「中国特色」现象的特殊性比起来，它的豆瓣8分，去过哪些电影节，甚至背后的以色列导演，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它所触及的本质，不仅仅是当代中国女性所受的挤压，不论婚否，更是当代中国所面临的种种不平衡。
必须要强调的是，「剩女」，是个几乎只在中文语境中被使用的词，约定俗成，这是指年龄大于27岁仍未结婚的女性（具体年龄与地域有关）。
这个词大约在2006年前后在中文语境出现，具体起源已经很难详溯，一说是在时任主编徐巍的主导下从《时尚COSMO》杂志开始被炒热并广泛流行，再于2007年被收到汉语新词汇中，并有了Leftover Women的译名，当然后来这个词也拓展到指印度或亚洲其他地区比如日本有着类似状况的女性。
而纪录片《剩女》便从三位不同的满足「剩女」定义的中国女性身上展开：34岁，山东农村家庭出身的女律师；同样30多岁书香门第家庭的大学教师；28岁的北京播音员姑娘。
律师
这三个记录对象分别代表了几种不同的、遭受到剩女这个词汇话语压力的女性。
律师来自传统家庭观浓厚的山东，她大龄未婚的状态非常让家人担忧，当然同时也面临来自周遭人士的压力，即便她觉得自己在一个很好的年纪，不结婚也没什么，但也还是会迫于这种环境的压力而尝试走入婚姻，影片一开始就是对她去婚介所的记录段落。
相比起她的自我认知，婚介所工作人员的那种评判态度倒是更让人不适。
讽刺的是，这种审判性的话语同样来自女性：你也不是很漂亮，年龄也不小了，你觉得你在婚恋市场上还是一个很好的年纪？
我们同样也能看到她在家人逼问面前的落泪，在家人看来，没结婚就是人生失败，就是对不起家里供她上学的辛苦，就是不孝。
最严重的一句评价是：不结婚「可不就是判刑」。
她所代表的，是来自传统中国式家庭观的压力。
播音员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但是家人依旧催她结婚，不过比起结不了婚，她更大的阻碍反而是来自己的母亲。
母亲不满意她找的每一个男朋友，女孩坦言在男朋友这件事上，母亲的决定权占到了八九成。
这种影响是从童年时代贯穿的，她在和心理医生的交谈中回忆起小时候因为不听母亲的话就会在大街上被母亲丢下的阴影，所以遵从母亲的看法成了她行事准则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大学老师则是几位女性中最女性主义的一位，也是在纪录片的最后唯一走进婚姻，并生下小孩的一位。
她也谈起了父亲的早逝对自己择偶观的影响，认为婚姻要门当户对，而最终她的丈夫比她年纪要小，两人以比较平等相互尊重的方式生活着。
但她也在后来的《嘉年华》电影分享会上谈到自己的妥协，比如生孩子，她自己是不想要孩子的，但是丈夫喜欢，她笑称自己的这种妥协是「可以生个孩子糊弄糊弄他」。
虽然片中也拍到了婚介所、配对游戏、相亲角这样以婚恋为终极目的社会活动，但比起社会观察，《剩女》更像是对这三类具有代表性的适龄未婚女性的个体观察，对三位女性的分析也更多着墨在律师身上，对其他两位女性的挖掘有限，也更多聚焦在每个人物的家庭关系而非社会关系上，这是影片的局限性。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透过影片所能看到的那些焦虑，在剩女这个词下，远藏着比一种标签化定义更深的文化心态结构。
即便是被翻译为Leftover Women，也有不少世界范围内的学者在做针对这一群体的研究，但我们也必须要意识到，这个词汇在西方世界中是不具有其在中国世界中的同等意义的。
换句话说，剩女这个词被西方世界关注到，是一种文化输出，而非话语输出，两者的区别在于这个词并不会被用于指称西方世界中具有同等特征的女性。
而剩女这个词之所以会诞生在中文世界，和中国文化里传统的家庭观念紧密相生。在以家庭为基本社会构成单位的前现代中国，女性长期以来在家庭中位于从属地位，甚至很大程度上要通过进入家庭，从男性的女儿成为男性的妻子、母亲，才能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完成自己的社会身份转移。
在女性几乎不拥有社会身份的年代，家庭身份是她们存在的唯一标志，婚姻也是她们换取生存资料的经济交换活动。
然而现代社会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女性受到教育，拥有更多工作岗位，从小地方来到大都市使得她们拥有了更多身份和选择的权利，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并不仅仅是一句时代性的动员口号，它更代表了在当下的中国社会所存在的一种足以改变社会结构的人口流动现状。
女性开始从家庭内流动到更广袤的社会场域中。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婚姻便不再是唯一的人生途径。
查阅一下适龄婚配数据就会发现，同龄男性未婚的数据其实远超女性，在这样的大趋势下，女性依然被冠以「剩女」之名，其背后透露出的，是社会话语对「婚姻唯一性」的推崇。
有意思的是，当你回头去看，会发现这种对于婚姻唯一性的推崇并不仅仅发生在女性身上。
光棍这个词早于女性更久出现，但相比起剩女这个词的批判感， 男性所面对的批判性就要低很多，钻石王老五和黄金单身汉这样的词语，也彰显了男性在婚恋市场上占据的那种性别霸权地位。在律师的一次相亲中，对方的男士也表示自己希望在未来的婚姻中占主导地位。
不过，单独从性别角度来检视，并不足以概括剩女这个词背后的复杂层次，它不仅仅是性别话语，同时也是一种媒体话语和消费话语。
这个词在诞生之初，就有一种博人眼球、高度标签化的造词炒作意味，并在无数媒体的跟风使用中被推上舆论顶端。
在追逐热度和传播率的媒体眼中，世界是扁平的，女性是可被粗暴分拣归类的，它们之所以选择这个词汇，只是因为这个词汇被它们的同辈人使用，并无比适合成为爆款标题。
这个标题高于内容的疯狂传媒时代，同样也是剩女这种词汇、这种话语意义诞生的帮凶，当然这样的话语，也绝不仅仅只有剩女。
至于消费话语那就更明显了，就像纪录片中同样拍到的那些婚恋中介、那些把婚姻明码标价的相亲场域，以及片中没有拍到的各种借助女性婚恋状态兜售的美妆服饰、自我修炼、财产管理等消费领域，都是在借助女性泥淖于剩女标签之下的困境，试图寄生在这种婚姻唯一性的人生目标上，打造出一整套捆绑了婚恋焦虑的商品经济。
更深层次的还有社会秩序话语，推崇婚姻唯一性当然涉及到某种对传统秩序的维护、稳定社会结构的需求，即便开放二胎之后依旧下降的生育意愿也是这类话语的助推器，婚姻成为判定女性人生成功和完整的最主要标准。
这种困惑可能往往是连剩女反对者也意识不到的思维定式，就好像片中那位大学老师在分享自己的经历时，一位提问者问到的：为什么在你言语之中似乎透露着婚姻是一种成功的结局？
这位大学老师的回答是否定的，但答案也并不重要了。
相比之下可能是律师的结局更具开放性，她最终选择了去法国留学， 她形容自己的做法是「一边战斗一边撤退」，倒是更为深刻地揭示了这个话语在中国社会中的那种强大吞噬力。
即便她会一边憎恨剩女这个标签，决定要摆脱它，一边也会为这种污名化困惑痛苦。
这种摇摆反而是更多女性面临的那种真实的困境。
毕竟并不是每个女性都必须要成为傲睨偏见的女权斗士，这和并不是每个女性都要结婚是异曲同工的道理。
剩女也好，田园女权也罢，都试图让女性多样化变得模糊而统一，停止使用这样的话语对号入座，是还原多样化的第一步。
社会话语可以制造这样的马赛克，但只有我们自己的认知，可以不被马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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