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鹿埃。他们都叫我天才少女。我三岁的时候解出连环锁,五岁的时候能拼出三阶魔方,七岁的时候能背出元素周期表,十岁的时候写出来的颜真卿字体可以成为以假乱真的赝品。从小到大的偶像就是赫伯特·西蒙。赫伯特·西蒙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全才,他获得诺贝尔经济奖、图灵奖、美国心理学会奖,他是经济学、计算机学、心理学、政治学、企业管理学等多方面的佼佼者。但是我喜欢的人是戴维。我在很多时候也会困惑一个问题,当戴维和赫伯特·西蒙同时落在水里,我会救谁。幸好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尊敬的偶像先生,赫伯特·西蒙已经逝世。
那戴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戴维和天底下所有的人一样。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就让深渊里的雏菊重见光明。他每隔十分钟的时候会低头看一下表,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抬头纹,写字的时候喜欢用蓝色的墨汁而不是黑色的墨汁,喝水的时候永远是用左手先拧开瓶盖,如果是易拉罐罐头,会先用纸巾擦一下开口。完了,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定暴露出了我平时对戴维体察入微。但是这种观察,不同于观察研究机器人要怎么拆卸开,怎么重装起来。他是活生生的人呀。这种观察是会给你带来惊喜、愉悦、惬意,就仿佛是一朵朵从心底悄然绽放的花朵。张爱玲说,遇见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但是心底的花,却涌到云端。
我愿意把做化学实验报告的时间花在厨房里。我愿意成为一个穿着校服,戴着圆框眼睛的小厨师。被时光遗忘的烤得香脆成熟的草莓面包。煮得恰到好处温度的牛奶。被切成一个个小圆圈般的香蕉片。这些都是我想带给你的,戴维。我想要把自己的裙子变成一个厨房,想要把世间上最美味的食物都带给你。
但是那些草莓面包、牛奶、水果色拉,没有一次成功地送出去。每一次的结局都是相同的,我盘腿坐在阳台上,想象着自己是戴维,品尝着自己送给戴维的食物,有时候还会模仿学习戴维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夸赞:“嗯,鹿埃,你做得很有进步哦。”然后这个时候,我又变成了自己,鹿埃,我就会羞涩地说:“那是当然,要不然以后怎么煮饭给你吃呢。”然后自己抓起自己的小手,想象是戴维抓起我的手:“我怎么舍得让你煮饭呢。”然后我笑了,很开心。即使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是真的很开心,我就是很开心。
抽屉里最深的一本日记。是用插画构成的。小时候用语言写日记,发现会被妈妈偷读。于是便用画画的方式记录。我记录了所有的未来,那些未来都是关于戴维的。和戴维一起去集市,和戴维一起种苹果树,老了和戴维一起坐在火炉旁织毛衣。
但理智与家教不允许我走漏半点风声。我在教室的时候,每次分发作业,念到“戴维”这个名字,从来不敢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四目相对超过三秒,我从来不会经过他的座位,更多的时候,是躲在我桌面上摊开直立的书本后面偷偷观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年幼的我就学会克制与压抑自己。后来长大了,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无师自通的。它们仿佛就像是你基因上的一串密码,没有人可以成功破译。这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征。
2
如果光阴一直这么悠然地流淌,或许鹿埃对戴维的暗恋,也只是一场悄无声息却又充满活力的春雨。它滋润了鹿埃的年少岁月,也滋润了毫不知情的戴维。然而新的情况出现,让这场美好的春雨变成是一场雷雨,变成鹿埃内心的阴霾。它不再喜悦甜蜜,而是充满苦涩哀伤。
第一次注意到瑾鱼,是因为戴维。他叫她小鱼。她就好像是一条鱼。波动在戴维的心头,也游晃在我的眼帘。她不是秋刀鱼,不是娃娃鱼,而是戴维最喜欢的女孩。
没有人知道鹿埃会羡慕瑾鱼。没有人知道数学第一的小天才会羡慕数学不及格的小垫底。没有人知道从小玩数独长大的鹿埃会羡慕从小玩积木的瑾鱼。没有人知道从小看没有字幕的英文电影的鹿埃会羡慕从小看带有字幕的英文电影的瑾鱼。这一切,只是因为戴维。只是因为那个,有点腼腆,说话会有抬头纹,每隔十分钟就低头看一下手表的戴维。
我第一次撞见他们,是在戴维的滑梯上。学校自行车的停车场左侧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面有一个不那么崭新,也不那么陈旧的滑梯。我之所以把它称作戴维的滑梯,是因为戴维很喜欢来这里。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滑梯上写作业、听歌、看书。他孤单的样子上,镶嵌着一层金色的余晖,闪闪发光,照射进了我那条通往心窗的长廊。他只是从来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角落的我,同样独自一人,靠着树木,做着和他一样的事情。我喜欢这种隐秘的陪伴方式。似乎只有在这个地方,这段光阴,是一种更为深入的媒介。
然而,滑梯的王子让他人占领了滑梯。不,我说错了,不能说是占领,戴维是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的。现实或许是更残酷的,他们一起平分天下。一山容不了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里不再是戴维的滑梯了,而是戴维和瑾鱼的滑梯。最初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坐在一起,戴维教瑾鱼写作业,他们位置的中间还保留着一段距离,阳光撒在上面,成为了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后来,这把镰刀越来越短,越来越小,最后这段距离变得毫无缝隙,他们两颗脑袋挨在一起,仿佛中间沾了粘稠的蜜汁,怎样扯都扯不开。原本,他们花大部分的时间写作业,现在,他们花更大部分的时间做其他的事情。我怎么也不明白,瑾鱼的一小撮头发可以让戴维玩弄一整个下午,同样的,戴维手臂上的一道小伤疤,可以让瑾鱼抚摸一整个下午。
他们是在一起了。我在不远处隐秘的角落里,失落地想。不,单单“失落”这个词,是无法描述我巨大的悲伤的。这个“在一起”也不仅仅是“在一起写作业”、“在一起玩耍”、“在一起散步”、“在一起滑滑梯”,他们就是在一起了,是那个“在一起”的“在一起”。
他们兴许是玩累了,互相靠在彼此的肩膀上。陈旧的滑滑梯下不知何时,新长出了蓝色的星星点点的花朵,温暖的暮光照耀在他们的轮廓上,这幅画面感动得迷人。
我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画家。成为一个翻译家。成为一个厨师。成为一个书法家。我愿意为你成为一个拥有任何专长的人。只可惜,你不需要那个精通一切的人。你需要的是那个坐在滑梯上,头发长长如同棕色瀑布的女孩。而我,只能站在很远很远的角落里,端详着你正在端详她面孔的面孔。
我抚摸着我的胸口,那里有地方在隐隐作痛。是那把距离的镰刀,它在戴维和瑾鱼之间消失不见了,插在了我的胸口里,把我的心脏剁成一摊模糊的土豆泥。
戴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我这么喜欢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让我伤心呢。
3.
我是生病了。我知道,阿司匹林无法给我止痛,我的解药是戴维。可是我不能让他知道。
戴维早上找我借课本的时候,我的眼泪几乎快要砸在封面上了。
“鹿埃,你的字迹很清秀。”戴维微笑地说。
那把镰刀钻出来要把我的心剁成土豆泥啦。所以,请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戴维。求你了,算我求你了。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谢谢。”我把手盖在眼睛上,假装在挠什么东西。即使这是戴维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而且是夸赞我的话,也不能让我高兴起来,相反,我更难过了。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说:“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对不起,我撒谎了。鹿埃不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我只能哭着跟你说谢谢,却无法笑着对你说出那句话。我的鼻子会像匹诺曹一样变长吗?
戴维和瑾鱼,他们以前只在滑滑梯处在一起,但是,现在在班级里,他们也很经常在一起。他们班级里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发出什么喧闹的声响的。有时候只是瑾鱼说一句话,可能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是戴维会对她笑,笑得特别灿烂。但是走出班级的话,就不得了啦。他们一起去野外烧烤,一起放风筝,一起去郊区的羊棚里玩羊毛线。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鹿埃,我虽然没有装遥控监控器在他们两个人的脑袋上,但是只要是以戴维为核心人物展开的事件,我都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班级的同学都可以感觉到我最近变了。我说话的时候不再铿锵有力,我朗读的时候不再圆润动人。我举手投足之间都倾斜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像一首哀伤的歌。不过没有人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这确实是一条线段的两个端点。谁会知道,我心里的秘密呢。
有什么办法是可以让时间过得迅速一点,再迅速一点?是否可以将一个磁带插进时间辗转的齿轮里。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它可以迅速快进。因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漫长悠然时光带来的疼痛感与折磨感。
4.
是不是所有家庭的父母都特别适合去保密局做地下工作?是不是所有晚餐上的决定,小孩只能作为聆听者和接受者,却从来不是参与策划者?最多,也只是建议者。
爸爸妈妈在晚餐上通知了我一条最新消息,他们的工作单位双双调到另一座城市的博物馆。之所以用“通知”这个词,是因为他们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既然只可以接受事实,我也没有必要反应出惊诧的神情。
“也就是说,我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要分开居住了。姑妈会来照顾你。你放心,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回来,或者你愿意的话,周末也可以去那边度假。”爸爸神情透着隐约的担忧。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的反应。
我握着筷子的手在鱼香肉丝和火腿白菜两道菜盘中央悬空停滞,我听到爸爸说这话时,脑海里面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夕阳下温暖的那幅景象,抽屉深处的那本画册,目光所及之处的烦恼,黑夜里刀口舔血般的心痛。即使马尔克斯建议我们趁着年轻去体验痛苦,但是我依旧无法做到,不知道是因为我现在的岁数还太过于稚嫩,还是这份痛苦对我来说太过沉重。那如果给你逃离的机会呢?如果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怯弱的人呢?既然我无法消化痛苦,可否让我避免或者减少痛苦的源头?比如,离开。
“我能不能提一个建议,”我的筷子终于放了下来,我能听到自己微颤的呼吸声,异常清晰,“能不能带上我?我的意思是,我和你们一起搬过去。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突然发现他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点都不了解。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但是女儿一点也不惊讶,甚至主动提出来要举家搬迁。
晚上睡觉前,我房间的门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开门的是妈妈,我一点也不惊讶。在我家,通知事情的是爸爸,做沟通工作的是妈妈。这就好像是吃牛排西餐的时候,左手拿叉右手握刀的规矩一样。
“举家搬迁的事情,之前我和你爸爸确实也有想过。当时觉得你现在还小,搬家意味着转学,转学的话跟同龄人重新相处还需要一段时间,也怕你换一个地方,风土人情不适应什么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些顾虑全都打消了。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接受了我们工作调动这个事实,”妈妈的语调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我们相信你对未来新家和新学校的适应力。”
5.
这段时间内,转学的手续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同时父母已经物色并联系好了新学校。妈妈在吃早餐的时候,会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新家的幻想。比如,新家的床是要电视广告上面那种可以折叠的,竖起来是柜子,躺下来是床。她这么说的时候,就会征求意见地问我:“你觉得呢,鹿埃?”我通常是低下头沉默不语地喝牛奶。
我不清楚我对新的环境是否会有期待之情。但是我对旧的环境肯定是有眷恋之情的。这股眷恋,追根究底来源于哪里,我很清楚。可是,一线之间,它可以是温柔的念念不舍,也可以是吞噬人的痛苦源泉。
学校里面目前只有老师知道我要转学的事情。班主任站在走廊上,轻轻抚摸我的校服肩带,那里静静地躺着鲜红的三道杠。她的语气有些惋惜:“到了新的学校,鹿埃还会很棒的,好好加油哦,鹿埃。”
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我才承认我是在逃避。我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他和她在一起。这是一场,还没有吹起号角就结束的战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勇气宣战,而现在只能当一个逃兵,选择了最愚蠢的、最自欺欺人的方式。我只是想着,令我伤心的场景如果从我的生活里消失的话,我的心就会好受许多了。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被撕裂成一团模糊的土豆泥吧?
距离搬家还有三天。
我坐在座位上,脑袋趴在立起来的书籍后面。我告诉自己:鹿埃,你可以的。你已经在房间里排练了无数次了。然后我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位置,走向那个被我在画纸上勾勒了无数次的男孩。说吧,鹿埃。在你临走之前,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和戴维说话。
透过教室的窗户,可以看见远处绿色的山峦和蓝色的天空。
这扇窗户之下,我缓缓开口:“戴维,有一天我就要走了。”
曾经以为,窗外的绿色与蓝色是融合一体衔接起来的线条。后来才知道,绿的是山脉,蓝的是天空。曾经还念想过,有一天要到那里去摄影,后来才发现,它比目光所及和想象中的还要遥远,遥远很多。
戴维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他对于我的开口说话其实是有点惊讶的:“鹿埃,等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礼物给我呀。”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玩笑比我们的实际关系亲密许多。他笑的时候,露出了两颗虎牙。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虎牙呀。
“戴维。”瑾鱼温柔地挨在书架上,“你快过来看看这里有一条虫子。”
“好的。”戴维露出一副“失陪”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开。
他们把两颗小脑袋挨在一起放在书架上可爱的模样,我不得不承认,真的很般配。
距离搬家还有两天。
黑夜里有点微凉。即使是披着外衣披风,裸露在空气中的胳膊还是有点发凉。我在日记本里画画,每一条线条都异常用力,因为我知道,这应该是日记本的最后一张图画了。图纸上,清秀的男孩和甜美的女孩,一起把两颗脑袋贴在书架上抓毛毛虫。这就是了,这本日记的最终结局。前面所有的幻想的画面,与最后一张图纸的女孩,面孔是不一样的。这或许,是我可以为戴维做的最好的事情,也是送给我自己的一个交代。
距离搬家还有一天。
原来搬家的行李和旅游的行李是不一样的。旅游的行李只要一个家庭旅行行李箱,而搬家的行李即使是最大号的也不可能容纳得下。汽车缓缓行驶,我知道,车子越开越远,它逐渐让我远离了这里的家,这里的学校,陈旧的滑滑梯,远离了戴维和瑾鱼。我很坚强,即使是开出城门的最后一秒,我也忍住了,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当汽车驶出城门时,我知道,那个关于戴维的世界已经远离了。我仿佛看到一片很辽阔的平原,上面有无数的五彩缤纷的热气球,承载着童年稚嫩的情感和心思,所有的羞涩和紧张,所有的幻想与不安,所有的悲伤和甜美,所有的自欺欺人和诚惶诚恐都伴随着热气球渐渐飘荡开了。
我知道,这些彩色热气球的告别,意味着我成长了。
6.
深冬。新家所在的小城十分寒冷。一场由博物馆和小城绘画协会举行的市民联合画展,为这座白雪皑皑的冬季增添了温暖的斑斓。
其中有小女孩的画作惊艳了展览的所有参观者。
他们难以置信,一个小女孩的画作里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的丰满成熟,如此深沉又毫不做作。老画家前辈说,这个小女孩的画,会让你明白, 原来世界上最种温暖美好的情感,是用痛苦酝酿出来的。
会出现许多幻想。夹杂着过去的,未来的,唯独缺失了现在的。它们脱胎而成一幅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没有现实的依附,一切都是凭空臆想。它们都是埋藏着我最大的愿望,和最无助的乞求。不能被光线照亮的秘密,不能被大声歌颂的童谣。
“鹿埃”的名字就是在那个展览结束以后,在小城里家喻户晓起来,人们会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上“天才画家”的称号。
鹿埃并不觉得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她的眼角间已然有了凌驾于她年龄的气息和韵味,她只是微微地苦笑,有谁会明白,那些惊为天人的作品是她生命里多么残忍的代价。前面的一排画是男孩和女孩经历的各种温暖美好的事情,最后一张画是很感人至深的景象,依旧是男孩和女孩,但不一样的是女孩却是另一个女孩。单恋,暗恋,最终幻想的破灭。最残忍的是,她曾经深夜里做过的那些五彩斑斓的,那些沁人心脾的,那些温暖动人的幻想。
7.
鹿埃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年结束的。
在很多年之后,
也许戴维根本忘记鹿埃了。
鹿埃也许认不出戴维了,也已经不会再认真“当戴维和赫伯特·西蒙同时落在水里,她会救谁”的问题。
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让她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美丽忧愁的女人,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