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 云喜

并不是每个姑娘年轻时都是明艳的少女,至少我奶奶不是,她刚来北京时大概只有十五、六,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袖子长半截,头发输成两把刷子支棱着,笑的见牙不见眼。那大概是来北京照的第一张照片,也是年轻时为数不多的照片,喜气洋洋的样子仿佛能从照片里透过来。

她不过是只身来北京的农村孩子,工作也是临时工,在工厂里烧锅炉,我奶奶身高一米五,天天抡着铁锹和男人一样铲煤,那铁锹比她个都高。一铲铲了几个月,直到怀孕快生了才调走,挺着大肚子铲煤的孕妇,听着像拍电影似得。

我奶奶后来调到了厂里的幼儿园当老师,那个年代当幼教不用考证,识字就行,而我奶奶虽然是个农村来的临时工,却恰巧是个识字的,自学成才。

人生烦恼识字使,也正是因为识字让她不甘于命运,一个人从农村跑到北京,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北京对于我奶奶来说意味着什么,北京的生活看起来也并没有更好些,也许就是和命运的对弈中云淡风轻的赢了一次。

即便只是来烧个锅炉。

或者当个幼儿园的阿姨,那时候幼儿园里都叫阿姨,收的也是厂里街坊四邻的孩子,谁谁谁的孩子早上吃了四个包子全院都能知道。住的是筒子楼,一个单元四户,少则三、四口,多则七、八口,公用一个厕所和厨房,比现在的群租还可怕。

因为大家都是一个厂的,同时上下班,又是住在这么逼仄的环境里,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瞒不了旁人,而我奶奶是街坊四邻公认的能干。

这种能干大概是家族遗传,老朱家从祖辈开始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省吃俭用地里刨食,到我奶奶父亲这一辈终于攒下了几亩地,正赶上文革时期,一下打成了富农,简直是大写加粗的悲剧。

我奶奶一天地主阶级的富也没享受到,就变成了阶级敌人,作为家里的老四,她都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服。

我奶奶有个很美的名字“云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当然只是个美丽的巧合,我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太爷爷一定没读过诗经,在他的世界里这应该是等同于“春花”、“夏草”之类的喜庆名字,如果我知道另外几个姨奶奶的名字就能得出结论,可惜她们也已经不在了,凑了一圈麻将。

我不知道除了我爷爷还有谁叫过她的名字,毕竟那个时代人与人都称同志,当我有印象时她的称呼已经是“老朱”,因为我认识她是她就已经是我奶奶。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要写一篇小说,名字就叫《云喜》,就像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一样,写我奶奶生存的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但是我从没有动笔写过,甚至记录过只字片语。

有关我奶奶的回忆,我以为我会记一辈子。

然而不过几年过去,有些自以为永远不会忘却的东西,也逐渐不那么清晰了,原来的我应该会责怪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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