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臭弹米仓仓

        十岁那年,泉村闹了次鼠灾。

        那时活跃在泉村的鼠辈主要有三类,村子里屋前屋后仓里厩外是黑老鼠的地盘,田野里田间地头是仓鼠田鼠的生活交际圈,草原上柳林里沙漠中则常常是漠北黄鼠的宽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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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老鼠大多体毛略稀,耳圆嘴短肚子鼓,尾巴不长不短,个头虽小,但眼明齿利。因与人为邻,敢于登堂入室,与猫为敌,每每九死一生,总是身怀百般绝技,善长上房揭瓦,走灶偷油。正所谓家贼难防,说得正是这帮好汉。

        它们祖祖辈辈与人猫鼠夹耗子药做最激烈的阶级斗争,往往不是惨死在加菲猫的利爪之下,就是误食了耗子药七窍流血而亡。即使钻到风箱里,都得两头受气。倘若光天化日之下上街,定会惹得人人喊打。为了消灭他们,人类可谓已绞尽脑汁用尽狠招。但家鼠们抱定杀了我一只,还有一大窝的生生不息精神,人类越是想把它们赶尽杀绝,它们越是繁殖迅速,开枝散叶,真是越毒越灵,越杀越多。最后夹板上的肉饵被吃了个精光,机关算尽后木板朽烂铁丝锈断,渐渐被扔进了历史的黑洞之中。

        因为身处广厦豪宅之中,习惯于以粮袋为垛,油缸为城,既不屑做个分期付款的房奴,也不肯做个坐吃山空的啃老一族。家鼠们虽昼伏夜出,三观混乱,乾坤倒转,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根本不愁吃喝,毫无生活压力。无论在种群数量上还是生活质量上都远比人类为优。

        那时泉村几乎家家养猫,户户放药,缸后面放个鼠夹子,灶前面挂个鼠胶片。可是一到夜里依旧地上跑着鼠辈,梁上走着耗兄。碗叫碟响,猫再牛B一晚上至多能扑杀一只傻怂。瓶倒油流,村民们天明起来一看,老鼠没毒死半只,倒把自家的鸡狗毒死了数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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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只要看到老鼠,大人小孩都兴奋异常,女孩子吓得吱嘎乱叫,扔了碗掉了筷,躲在娘后叫救命。男孩子发声呼喝挥帚拿刀,最终打了碟砸了碗,没逮住老鼠倒把家拆了。老人坐到床上瘪着嘴喊,逮住逮住!老鼠跑过来钻到被里却捂不住捏不死。女人跳着脚喊,踏住踏住!耗子跳跟前,手里的面盆扣了几扣也没扣着。男人抡拳踢腿投鼠忌器,眼看那大盗钻天入地最后还不是蹦进了洞中。

        人们朝洞里灌水,没一点效果。那洞屋里一个口,墙外一道穴。人们用破布子裹了石头把出路堵实堵死,有个毛用,才隔了一天,墙上又开了个更大的洞门。

        有些家伙更是明目张胆,闻见锅里的肉味桌上的饭香,竟敢跑到案上的一堆碗中间立定了看你。小胡子一抖一抖地,小眼睛扑簌簌地,小鼻子一嗅一嗅地,抱了两只手,仿佛就等着你请它到桌前落坐。

        我家的大花猫也杀过不少黑老鼠,后来上点岁数后深感杀业过重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主办了内退,成天窝到暖炕上不是练练瑜伽就是玩玩养生。每天吃的肉反倒比老鼠们偷走的还多。

        父亲一气之下,用那懒猫从走贩那儿换了两只绣花枕头回来。

        黑老鼠再猖獗,也捣不塌半间草房,再能吃,也吃不穷小富之家。但大野地里的田鼠可不得了。那些田鼠身长有的与黑老鼠不相上下,有的远比黑老鼠还大,而且嘴更阔牙更尖,毛色更杂乱,眼睛更犀利,哪里是鼠目寸光,分明是眼疾手快。因为常年从事野外拓展训练,无惧风雨雷电,长于团伙作案,不分春夏秋冬,不论白班晚班。它们总是看见地就打洞,往往洞连洞,穴上穴,此处卫生间彼处是粮仓。它们也总是看见粮就搬,碰到瓜就摘。往往咬得土豆破了相,折得谷穗全断光。与人开战后,善于将麻雀战游击战闪电战地道战发挥到极致。使你永远也搞不清楚它们从那里来,已往何处去。

        当老鹰巡视天空的时候,当猫头鹰从月亮上滑翔下来的时候。当地头蛇压过强龙的时候,它们还心存畏惧有所收敛。种群不致尽毁庄稼,洞中也存不下个天下粮仓。

        可是坏就坏在那年泉村突然大旱了一次,孩子们掏光了猫头鹰的崽和蛋。紧接着来年连下了四十多天连阴雨,淹死了所有睡在垄头的五花蛇。而泉村小学的徐老师手里的猎枪又打死了长城上空独孤求败的雄鹰。

        无名鼠辈们这下起义了!

        张老汉的两亩瓜只一夜就被田鼠们给摘个精光。姜队长的大片糜子眼看抽了穗结了实,个把月就剩了些光秆秆。高婶子去挖土豆,发现土豆还没有老鼠洞密。

        在村子北边的沙漠里则出现了成群结队硕大无比的黄老鼠。这些家伙们奔跑迅速,见啥吃啥。赤脚医张大夫说此类鼠辈早已写进《本草纲目》,是壮阳补肾治疗尿床之疾的好药材。惹得泉村的男人都去追捕,村东头的四合竟然捉回来了半麻袋,做成肉干依次系住尾巴倒吊在自家的房檐之下,个个口鼻渗着血,圆睁着黑目,每次从他家路过我都头皮发麻,不忍直视。

        乡里很快下发文件,村长组织村民连夜开会。高佬的手扶拉回来一大车臭弹,四奶奶从高乡背了一大袋子的老鼠药。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手里拿钎肩上扛锹杀向四野。

        女人们喜欢在鼠洞前放药,所谓最毒不过妇人心。男人们喜欢上锹,为了保卫粮食,不惜把整个田野通通掘一遍。

        小孩子最喜欢用臭弹,那玩意儿似乎用硫磺和氯化物购构成,外形像个手榴弹弹头。划火柴点着后,立刻冒出摧人泪下令人窒息的滚滚浓烟,一把扔到洞里面,然后用铁锹拍把浮土堵住洞口,等个七八分钟,保准那洞里的一家老小晕头转向。

        可是我们迅速领教到了田鼠的顽强战斗力。臭弹扔到洞里后没几分钟,附近的四五六七八处鼠洞里都冒出滚滚浓烟,连几丛长的得又高又密的芨芨草中间都冒出了缕缕青烟,有时我们在地这头烧臭弹,结果浓烟竟从地那头冒了出来。我们只好见着烟就去堵口子,往往一粒臭弹根本不管用,有时得扔两三枚。

        起初还能熏到老鼠,等它们晕头转向地出来,然后稳稳地一锹拍死,风向乱变时,连我们自己也被熏得泪流满面,晕头转向。

        没几天便发现臭弹已失去了威力,有时丢进洞里,我们眼巴巴地等了老半天后,却从洞里摇出来只蛤蟆。我们感到十分纳闷,难道这些斗士已练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晴?直到村民二狗子挖开鼠洞后我们才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老鼠早已把自己的地道升了级,往往一条长洞会打成上下两道。下面的相对短促,另有通风口极为隐密地通向地面。只要烟一来,老鼠们就飞快地跑到自家“楼下”,两头一堵,毒气上走,敌人又能奈我何?

        我们再没心思去熏老鼠,臭弹完全变成了孩子们的娱乐神器和捉弄人的不二法宝。

          三婶子平时最讨厌淘气惹祸的我们,还常常给各自的老娘告我们的黑状。为了报复她,有人偷偷把臭弹混到她的煤炭里。等她把那臭弹填进灶火里,求子还专门上房把烟囱给堵实。一时硫磺暴燃浓烟大作,三婶子被熏得头晕眼花涕泗横流咽干喉涩。实在受不了了才想起来夺门往外逃,跌跌撞撞间脑袋被门撞了个包,门槛上又重重跌了跤,摔掉了门牙一颗,跑脱了鞋子两只。都隔了三天,身上还能隐隐散出一股臭臭的味道。

        我们自然又被各自的父母捉住暴扁了一顿。然而臭弹也很快用罄,乡里见收效甚微,代价不菲,索性不再向各村村民发放。

        旷日持久的人鼠大战暂告一个段落,毒发而死的老鼠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因滥用鼠药,泉村的猫狗鸡悉数死掉了一大半。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院墙上都扔着成堆的死老鼠等着村长清点数目好向乡里报战绩。铁钎子端掉了一个又一个埋在田地深处的老鼠米仓,粮食最终保卫住了,鼠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人类因此变得有些穷凶极恶。可是谁也没能力把它们赶尽杀绝。高乡的捕鼠表彰大会上,乡长大人的话音刚落,就有老鼠从主席台前直窜而过,引得会场一片混乱。不久之后,田间地头草丛中又翘起一条条旗杆子一般的毛尾巴,大野地沙漠中又布满无穷鼠穴。高乡市场内王瘸子仍卖着他的耗子药,顾客还没摊前摆的死鼠多。

        自从看了唐老鸭和米老鼠,我已经被美帝国主义洗脑得根本恨不起来老鼠。

        某天我和三喜一起到野地里挖甘草,甘草没挖着几根,却挖出了只小仓鼠。小家伙和时下城里宠物市场上卖着的各类仓鼠相似,也是秃着尾巴毛绒绒地团成球状,而且更加灵动更擅长卖萌。我们俩从我的左手倒到他的右手,又从他的左手换到我的右手。不小心漏到地上后赶紧卖命地再追回来。追的时候怕踩死就用手扑,好不容易扑着了,叫声祖宗乖,捧在手心上怎么也看不够。为了归属权,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两个孩子打得一路扬灰。胜者是三喜,甘草也不要了,锹也不捡了,得意洋洋地揣着至宝就往家中奔。败者是我,脸花了眼肿了,哭成了个泪人儿,再没心思挖甘草,翻沟覆梁要再把那萌娃寻。一直寻到日落西山,却连个毛也没寻到,还丢了锹失了草误了饭点。

        晚上饥肠辘辘地回到家,怎么可能不被老妈暴揍一顿?棍子打在屁股上,嘴里还在骂着三喜子。晚上刚睡下,就听见炕底下跑老鼠。

        老鼠翻箱倒柜,而我已在被窝里盘算好了,妈蛋,小样儿再嚣张就把你剁掉尾巴当个活爹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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