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写作、动漫,我所有的爱好都是在成年以后养成的,因此,他们不该那么不堪一击。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梦想,他让我感觉太遥远;后来,我也不喜欢目标,因为他渐渐显露出矫情。这使我倍感苦恼。忽然有一天,我为喜爱的一切找到了定位——天命。如果每个人终究要安于天命,那么我们该有权选择自身的天命。
1.
26岁那年我终于实现了梦想,成为一名图书馆员。我的图书馆位于小城镇中央,非常小、占地面积不到两百平。馆内的书架长得稀稀疏疏,总共就那么几个。阅览区是由4张课桌拼起来的,还有一个比阅览区还再小一点儿的登记处……这个图书馆小得实在可怜,但它毕竟是图书馆——整个城镇唯一的图书馆。哪怕它足够小,我的家族还是为此花了大力气。
我想尽快投入馆员的角色,好再次参与图书馆的狂欢盛宴。可我才刚刚把馆里的灰尘清掉,还没来得清点书目,更别说拟定增加馆藏的计划了。按照七大姑八大姨的说法:工作反正就在那儿,跑不掉的,既然跑不掉那就慢慢做或者先别做。对于二十几岁的青年而言,找个结婚过日子的对象才是最重要的。
相亲成了刻不容缓的要紧事,而顾西嘉是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我起初不愿意见面,归根到底是不相信在这么个小城镇里面能找得到我的真命天女。但大姑大姨的好意比我的不愿意要强烈得多,所以我知道了顾西嘉。她们说顾西嘉在大城市当编辑。我心想,那岂不是跟我一样?嗯,曾经。
我开始对顾西嘉感兴趣,但这兴趣没能持续到我们见面。顾西嘉是编辑没错,但她只是个三流专科院校出身的菜鸟编辑,据说做编辑之前从事外贸。我打从心底瞧不起她,不过面还是要见的。我虽然是第一次相亲,但对于其流程算是相当熟悉。那时候还没有微信,所以我们见面后留了手机号码。我以为发几条信息意思意思就该无疾而终了,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相信你已经料到了。)。我和顾西嘉在一起了。
有一天,当我们在图书馆的角落完事儿时,阳光穿透薄薄的帘子落在她汗湿的腰脊,我感觉这辈子就是她了。我既然已经决定要跟顾西嘉过一辈子,那么就要为我们的将来谋划了。我再次动用家族的关系,最后在社保局给她安排好职位。这一切正好赶在她生日前夕。
我计划在她生日那天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并求婚。我偷偷地重返大城市,打算给她个惊喜。可是我在她住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过了凌晨才看到她带着满脸的倦容回家。那场合实在不适合求婚,我便藏好戒指,问她去了哪儿。她说去了疗养院看苏木羽。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苏木羽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嗅到这个名字携带的危险的气息。
2.
我小时候最喜欢跑去图书馆,常常呆在昏暗的角落读那些大人们不让读的书,一读就是一整天。有一次,我读书读到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闭馆,天色开始暗沉了。我不停地大喊大叫,直到天色暗沉变成伸手不见五指。当我彻底坠入黑暗,反倒没那么怕了。于是,我大胆地回应睡意的召唤,迷迷糊糊地想:“明天王伯来开门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吓他一吓,一报他把我困住之仇……”
我没有如愿地睡到第二天,到了半夜就被吵醒了。我是耳朵先醒,它听见有人在说话,还不止一个人,唧唧喳喳,声音越来越大。接着眼睛也醒了,我猛地睁开眼睛,却被灯光刺得再次闭上。这时,屋里安静下来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看见窗边聚集了几个人。一个穿着长裙的漂亮姑娘,裙子的样式很复杂;一个抱着防风罩的小男孩,防风罩里有一朵活泼的玫瑰花;还有一个青年蹲坐在窗外的枝头上。树上的青年向高高在上的月亮举着他的帽子,小男孩和姑娘神情肃穆地注视着他。
我走了过去,问他们:“你们在干啥呢?”
“嘿,朋友,柯希莫在做月光饼呢。”小男孩说,“可好吃了,你也等着来一块吧。”说完,他温柔地摸了摸防风罩,玫瑰花对他轻轻一笑。我不知道月光饼是什么,只好仰着头,跟他们一起等着。过了好久,我的脖子都酸痛了,树上的青年柯希莫,这才把他的猫皮帽收回来,从帽子里拿出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
“做好啦。”柯希莫说。他把月光饼撕开,我们每个人都分得一份。我捧着凉凉的、亮闪闪的饼子不知所措。一直没有说话的姑娘从我手中夺走月光饼,把它拿到书架的阴影处飞快地蘸了蘸。银白色的一角立刻染上灰蒙的痕迹,那灰色的浆液顺着饼子的弧度滑落,滴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啊,对不起,阴影汁儿蘸得有点多了。”姑娘满怀歉意地把月光饼递到我面前,“来尝尝看吧!”我心想:她笑得真好看。在我接过蘸了阴影汁的月光饼时,柯希莫又说话了,他彬彬有礼地请费尔明娜帮他的饼也蘸一下汁,因为树枝离书架太远了,他够不着。原来那个美丽的姑娘叫做费尔明娜。我望着他们,犹豫要不要吃,毕竟这是我的认知里从未有过的东西。
小男孩几乎把整块月光饼泡在阴影里,因此他的饼比我们的颜色黯淡了许多。他张开嘴巴咬了一大口,发现了我在看他。小男孩于是一边嚼着饼,一边含糊地说:“很好吃哦。”吃着吃着,他嘀咕道:“光有吃的可不行。”小男孩话刚说完,他便把装着玫瑰花的防风罩放到阅览桌上,身手敏捷地爬上书架。他变戏法似地拿出杯子,只见他把杯子凑到的灯泡底下。玻璃杯子很快就被橙色的液体填满了,他接了一杯又一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一手拿月光饼,一手拿杯子了。
“喝吧,这是灯光酒,不会醉的。”费尔明娜说。我的目光滑过他们每个人,最后回到自己手上,然后举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竟然是橘子汽水的味道。我随后又咬了一口月光饼,凉凉的饼本来是甜丝丝的,但蘸了酱之后变得有点酸。酸酸甜甜的微凉在口腔里晕开来,有种淡淡的满足感。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满足感叫做幸福,成年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情不自禁地怀念。
我们吃饱喝足,一起坐在地上聊天,柯希莫当然还是蹲坐在他的树枝上。小男孩跟我们说他的星球;费尔明娜说起她收到的情书和山茶花,脸蛋红扑扑的,漂亮极了;柯希莫则讲述他那忠诚勇敢的短腿猎狗……直到破晓,我终于抵不住困意,昏昏沉沉地睡去,来不及跟我的朋友们道别。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从王伯眼前飞快地逃走,生怕他觊觎我的宝贝!我从朋友那里得到礼物:一本书。
3.
“那些礼物在后来几次搬迁中弄丢了。”我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教师,那是我最后一个相亲对象。顾西嘉离去的这几年我相了无数次的亲,身心都已经很疲惫了,有种想尽快稳定下来的渴望。女教师给我的感觉还不错,否则我不会在初次见面就跟她讲图书馆的故事。那是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宝藏,我希望作为另一半的她能够相信并理解。但不管作为另一半的她相信不相信,我都必须坚信这座小小的图书馆存在特殊性,否则我的回归就没有意义了。
女教师竭力表演出夸张的惊讶来迎合,但我知道她不是真的相信。她和她们始终跟顾西嘉不一样。顾西嘉对图书馆的事是真的深信不疑,尽管后来她也不相信了。
如你所知,我在社保局给顾西嘉谋了个职位,但还没找到适合的时间告诉她。这事儿从七月一直拖到八月中旬。
中秋节的夜里,我们在天台喝着红酒,月光就像当年柯希莫做月光饼时那么明媚,我感到那是前所未有的好时机,当即拿出戒指向她求婚,并一口气向她揭露社保局的事。我以为她该高兴的,但顾西嘉竟然没有露出一丁点儿的欢喜,双眼里甚至充满了困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有丝丝颤抖。
“我爱你,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嫁给我好吗?”我说得很诚恳,顾西嘉却推开我伸出去的手,继而严肃地质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不懂了。我们明明相爱,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一起生活有什么不对呢。
“社保局。”顾西嘉颤抖得更厉害,眼睛好像有点红了。“为什么要给我找工作?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
顾西嘉学的是日语,她不仅聪明,还比一般人幸运。别人在毕业前后要花大量的时间各处奔走找工作,但她却可以快速就业。她擅长交际,在外贸那行一直发展得很好。再过个两三年,自立门户完全不是问题,但她却在关键的时刻放弃了一切改行做编辑。放弃一切只需要一句话,但要在一个行业里从头来过并非一句话就能说定的。何况顾西嘉还跟我不一样,跟大多数做编辑的人不同。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读过课本以外的书,要去做编辑那可不是一切从零开始那么简单的。但我说过了,顾西嘉聪明,所以她可以用很短的时间抹掉负数到零之间的距离。她终于从零开始,但她的运气似乎在过去的几年用光了。顾西嘉没遇到一个靠谱的领头人,一路走得十分艰难。
我当然知道她喜欢什么——她喜欢编辑工作。顾西嘉说喜欢编辑工作的时候,我们还没确立关系。她是那样说的,她说做编辑挺好的,做的选题很少重复,就算重复了,也会因为跟不同的人合作而发生不同的情况,接受并解决情况的过程很有趣,苏木羽也很喜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苏木羽的名字,漫不经心地问那是谁呀。顾西嘉告诉我,他是她的死党。
“我喜欢编辑这份工作。”顾西嘉垂下眼帘顺势将满眼痛苦压下去。
“你就这么热爱编辑工作吗?”我失声笑道,“或者该换种说法:你就这么爱苏木羽,哪怕他已经成了神经病,你还想着为他开路吗?”
苏木羽成了神经病被送进疗养院,顾西嘉因此决定改行做编辑。这件事她从未加以隐瞒。再者,小城镇终究是小,许多人和事都是大家共享的,就算顾西嘉不提,我也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比如,苏木羽为什么成了神经病,在那之前他是编辑,同时也是写作者。综上所述,我不认为除了苏木羽还有别的理由让顾西嘉对编辑工作依依不舍。
她相信我所说的图书馆的事,而我却怀疑她的热情。事实说明,我还不够了解顾西嘉,哪怕我们曾经那么深入地交流过。
4.
顾西嘉的手指很长又很骨感,要是在黑白琴键上跳舞肯定特别好看。只可惜她不会弹钢琴。不过用来撸管也很爽。在那只被我借来撸管的手上戴着一枚银戒指。那枚银戒指曾经属于我,不过在我们冷战期间她把它要回去了。那天,她的手上全是我死去的儿孙,我这才顺势打量那枚不起眼的戒指。它实在太过普通了,打磨得光滑的银箍成一个圈,掉在地上我猜都不会有人去捡。我当时半开玩笑地让她把戒指送给我。没想到顾西嘉竟然要考虑那么久。我只好说算了,我不要了。顾西嘉一听,深锁的眉头松开了,反而愉快地说,戒指给你。语毕,她把银戒指套在我手指上,心满意足地笑个不停。
图书馆本身无意义,但由于是我的梦想地而变得非同一般。银戒指也一样,哪怕它本身再廉价,也会因为承载着足够多的意义而变得昂贵。直到顾西嘉向我要回去的时候,我仍然忽略了这点。我只碎碎念一句“小气鬼”便把戒指归还,同时丧失了挽留她的唯一机会。
冷战仍然持续。我来到顾西嘉工作的大城市,死皮赖脸地请求见面。我先表示理解,然后拐弯抹角地开始游说。无非是大城市并不属于我们,在外闯荡多年终究都要回到家乡。社保局的工作很不错的,虽然要先做临工,但我家族会尽快帮她转正等等。我以为顾西嘉动容了,接着说我家有两栋房子,只要再工作个一年半载就可以买一辆车子,到时候再要一个孩子……我竭尽所能地描绘我们的美好将来,可是顾西嘉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我,我被盯得心虚了,干巴巴地说:“你看嘛,别人都这样的,我不也是这样?在外面工作个几年,然后回家安安稳稳。没有什么不好呀。”我忘了顾西嘉既不是别人,也不是我。
“是不是,顾西嘉你说是不是?”
“纵使万里繁华、风花雪月,我们终究要回归平淡,难道不是这样吗?”
“放弃等于回归平淡吗?”顾西嘉终于开口了,“我们终究要死亡,难道现在就要去死了吗?”
顾西嘉的决绝使我记起她曾转述给我的一些话。“阅读、写作、动漫,我所有的爱好都是在成年以后养成的,因此,他们不该那么不堪一击。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梦想,他让我感觉太遥远;后来,我也不喜欢目标,因为他渐渐显露出矫情。这使我倍感苦恼。忽然有一天,我为喜爱的一切找到了定位——天命。如果每个人终究要安于天命,那么我们该有权选择自身的天命。”说这些话的人是苏木羽,他顺应了天命,最终悲剧收场。
顾西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很冷,把我的心冻结成冰,只要轻轻一碰就碎成渣了。我很后悔把梦想告诉她,后悔到恨不得从未有过梦想。顾西嘉扬起右手,我看见她的指间银光闪耀。她告诉我银戒指的秘密:那是用来给心爱的人求婚的。那个银戒指曾经给了我,后来又被要回去,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七大姑八大姨显然在我跟顾西嘉处对象的时候都不愿闲着。因此,一得知我分手的消息,马上又给我介绍了别的姑娘。对于她们而言,最终留在我身边的姑娘是谁都没差,只要是姑娘就行了。经过顾西嘉之后,我再次给其他姑娘讲述图书馆故事时,删改了一些内容。
女教师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她只把它当做一个故事,一个怀念年少而杜撰出来的奇幻故事。我对此感到很失望,但那并不妨碍我们愉快相处。我和女教师在一年之内走完从相识到生子的全过程。我有家庭、妻儿,还有一座承载着梦想的图书馆。一切尘埃落定。日子一天天“嗖嗖嗖”……就那样过去了。但时间它跑得再快我都不怕,唯一的缺憾只是图书馆的狂欢迟迟不来。我无法确定它还会不会再来?什么时候来?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安静地等就行了。等待使我立于不败之地,永远毫发无伤。
我26岁那年成为了图书馆员,但那并不是我的梦想。小男孩说他的星球;费尔明娜说她的情书和山茶花;柯希莫说他那忠诚勇敢的短腿猎狗;我讲述了我的梦想——成为作家。随后,柯希莫送给我一本空白的书。他告诉我,当我在那本书上写满故事之后,他们就会再来。我们还要一起吃蘸了阴影汁的月光饼和橘子汽水味的灯光酒。这些事我没有告诉顾西嘉以外的姑娘,但连顾西嘉都不知道的是我从小就热爱文学,选中文系、当编辑都只是为这个梦想服务。但我没有写下一个字儿。还有那本书,其实根本不是搬迁的时候丢失的。是我,在回小城镇之前我亲手把它丢掉了。
顾西嘉仿佛把那一切都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