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HBO推出8集剧集,《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这部剧目前的豆瓣评分高达9.3,IMDb评分则为8.5。
此剧由意大利男导演萨维里奥·科斯坦佐执导,根据意大利最神秘的作家埃莱特·费兰特代表作“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部改编。
“那不勒斯四部曲”讲述两个穷苦女孩,莉拉和莱农,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不勒斯长大的故事,尽管这套小说风靡全世界,小说作者也因此在2016年入选《时代周刊》“当今世界100个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榜单,但依然有人认为,这只是一套二流水平的小说。
作为美剧品质保证的HBO,硬是将这套二流小说中的第一部,拍成了一流剧集。时隔16个月,这部剧集终于在意大利推出第二部,也就是小说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改编剧集——《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L'amica geniale》Season 2)。
第二季同样共8集,目前仅播出意大利版前两集(美国版将于2020年03月16日播出),便已在豆瓣获得9.6的高分,堪称2020年以来世界范围内,开播分数最高的虚构类剧集。
第二季的演员阵容,没有任何改变,但导演除了萨维里奥·科斯坦佐,新加入了意大利女导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阿莉切·罗尔瓦赫尔曾在2014年凭借电影《奇迹》,夺得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评审团大奖,中国内地观众最熟悉她的一部作品,是2018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影片《幸福的拉扎罗》。
《幸福的拉扎罗》剧照
《幸福的拉扎罗》是2018年最纯净的电影之一,片中主角拉扎罗单纯到近乎神性的品格令人印象深刻,所以,阿莉切·罗尔瓦赫尔的加盟,或许会让《我的天才女友》产生不一样的风味。
第二季目前播出的两集,节奏依然延续第一季的舒缓,但两集共107分钟(59分钟+48分钟)时长里,已在艺术、情绪、角色三方面,为观众释放出了十分丰满的信息。
第二季中女主角莉拉的婚纱照
谈论这些信息之前,不妨先简单回顾第一季的内容:
少女莱农依然在上学,并沉溺于对诗人之子尼诺的爱慕之情,同时,她和寡妇之子安东尼奥确立了恋爱关系;少女莉拉辍学,在拒绝小镇富人之子马尔切洛的求爱之后,嫁给了斯特凡洛,斯特凡洛是已逝的堂·阿奇勒之子,对于莱农和莉拉而言,童年时代,堂·阿奇勒曾如同最具压迫性的恶灵。
童年的莉拉和莱农站在堂·阿奇勒家门前
首先,第二季的片头比第一季更具魅力:复古而明媚并富于颗粒感的画面中,伴随急促且如同情绪流转的音乐,生动的那不勒斯群像和突然被捕捉的面部特写彼此交融,喻示时代和个人彼此交汇,流向岁月深处,同时,乍现的阳台、街道、阶梯等景致,则充满意大利复古风情,复刻出《罗马假日》时代的优雅。
第二季前两集,依然围绕莉拉和莱农可贵又危险的友情展开,但由这种友情关系辐射开的,已由第一季少女们的反叛,逐渐转向为,男人和女人在这个那不勒斯小镇迥异的生存方式——男人是什么角色,在男人眼中,女人又应该是什么角色,女人如何一步一步接受男人为她们在身体和精神上准备的残酷生活,而这一切,和街道上过重的尘埃一起,笼罩那个时代。
只有莉拉还在婚姻和痛苦中,用一种轻蔑的态度反抗。
所谓“新名字”,应该就是指莉拉的新名字——卡拉奇太太(斯特凡诺·卡拉奇的妻子)。显然,这不仅仅是莉拉的新名字,也是小镇所有已婚女性的新名字。
莉拉和莱农、男人和女人、莉拉居住的新城区和莱农居住的旧城区,这些饶富区别的人、事、物,如何交织出“那不勒斯的第二个段落”?
第一集中,有两处意图相当明显的对比情节,即莱农和莉拉各自发生第一次肉体关系时的眼神,两个眼神都被长时间特写。
莱农和男友安东尼奥在黑夜的废墟中准备发生关系,驱使安东尼奥的,是对莱农的爱和渴望,但驱使莱农的,却是对莉拉的“追逐”:既然莉拉已婚,那么莉拉必将不再是处女,作为莉拉最亲密的朋友,莱农渴望自己在身体的步调上与莉拉保持时间上的一致。
但“遗憾”的是,思维单调的安东尼奥以“未婚”为由,拒绝莱农的“邀请”,两人最终并未发生实质上的肉体关系,尽管莱农已主动褪去底裤。此时,伴随废墟上一只黑猫的凝视,画面逐渐推近黑暗中莱农的眼神:一种布满绝望的坚定蕴含其中,使其仿如夜里的明珠。
因为第一季结束时穿在马尔切洛脚上那双赛鲁罗皮鞋,莉拉对新婚丈夫斯特凡洛憎恶至极,所以蜜月之夜,她拒绝与斯特凡洛同房,斯特凡洛则在殴打莉拉之后,强行与其发生了关系,此时,莉拉的眼神由恐惧、愤怒、虚弱,最终同样演变为一种“绝望的坚定”。
莱农(上)和莉拉(下)在第一次发生男女关系时的眼神
莱农和莉拉的眼神,都被男人“赐予”,但她们对性的渴求不同,而且最终,两人都没有获得自由对待性的权利,所以,她们的眼神相似,但这两个眼神的指向,却并非她们身边的男人,而是对方。由此,可以感受莱农和莉拉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亲密而复杂,夹杂着真心、嫉妒、依赖,那般炽热,却又隐藏明显的斥力。
第一季中,堂·阿奇勒是莉拉和莱农永恒的阴影,马尔切洛·索拉拉则是莉拉最厌恶、憎恨的男人。那时,斯特凡洛、尼诺、安东尼奥、阿方索等青年男子,都尚未呈现自己足够立体的一面,所以,观众会依随莉拉的爱憎,认为马尔切洛令人耻恨,但第二季开场两集之后,观众或许会改观:说不定,对于莉拉而言,马尔切洛反而是最友善的男人。
来看看剧中的男人吧。
斯特凡诺——
“你是卡拉奇太太,你应该照着我跟你说的去做”,这是斯特凡诺的婚姻逻辑,充满大男子主义的恶臭;“我也很讨厌马尔切洛·索拉拉,当他用眼睛瞄你的时候,当我想到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真想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当我想到要赚钱的时候,他又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这是斯特凡洛的生存逻辑,充满虚伪、谄媚、阶级观念。
最可怕的,自从斯特凡洛在去蜜月的海边公路上给了莉拉一巴掌后,莉拉的脸上,便时时布上所谓“撞到礁石上”的伤痕,这完全证明了“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一颠扑不破的“婚姻真理”。
两人蜜月后回到小镇,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出现:家庭聚会的客厅中,所有人都有说有笑,莉拉的父亲和哥哥根本不在意莉拉脸上明显的伤痕,而莉拉,则被客厅中堂·阿奇勒的黑白遗照吓得失了魂,因为她知道,死去的堂·阿奇勒的恐怖阴影,已完全在他的儿子、自己的丈夫斯特凡洛身上重生。
堂·阿奇勒遗照
尼诺——
莱农深深被尼诺的自由和诗性吸引,但莉拉“一针见血”,认为尼诺是一个根本不值得挂念的男人。
这使莱农和莉拉产生本质区别。这种区别,不是指两人选男人的眼光,而是两人对待男人的态度:在那不勒斯这个小镇中,莱农始终保持和男性的亲密,而莉拉,则没有和任何男性真正亲密过,证明在莉拉的精神中,始终存在比男性更重要的事物,这或许也是“天才女友”的含义之一——莉拉对人生境界的认识,已远超莱农和小镇其他任何女性。
第一集中,尼诺面对莱农,有一组连续的动作相当有意味——
见莱农向自己走来,尼诺先是走开,等莱农叫住自己(在引力上占据主动地位);
莱农将尼诺的文章还给他,赞美那篇针对学校的抗议书写得很有个性、很有现实意义,而将意大利喻为废墟则显得相当有力,但尼诺立即将文章揉乱并丢弃,同时借老师对文章的评论,证明自己水准不行(对自己的才华嗤之以鼻,以在性情的洒脱上进一步占据莱农的心);
然后,他轻轻吻了莱农(直接而致命的一击);
最后,他离开,并在莱农的注视中,和另一个女孩轻吻(他当然知道莱农在注视自己,他就是要借此向莱农证明,自己是诗人之子,血液中流淌着独特的自由天性,而吻,不过是绅士的礼仪)。
走开、自我贬弃、第一个吻、第二个吻,这是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而且每一个动作都真心,尼诺对女性,信任中暗藏轻视,轻视中又饱蕴热情,这种文艺并且自由的情感属性,对于莱农这样的女性充满十足的诱惑和伤害。
安东尼奥——
身为患有精神障碍的寡妇梅丽娜之子(梅丽娜被尼诺的风流父亲萨拉托雷伤害至深,但她却依旧深爱萨拉托雷),安东尼奥既贫穷,又拥有一种令人倍感危险的脆弱自尊。
他思维单调,坚持要将初夜保持到新婚,但又要求莱农用其它方式解决自己的性需求,而在莱农恳请莉拉向马尔切洛求情免除他的兵役后,安东尼奥的自尊心即刻便碎了,当下便对自己“深爱”的莱农提出了分手。
安东尼奥仿佛一个典型的生活在东方小镇的男人,颜面是他的一切。
阿方索——
阿方索是一个面容和心思都很单纯、年轻的男人,但当莱农问他为何不过问其哥哥斯特凡诺对莉拉的家暴,阿方索依然讲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女人应该被教育”!
这句话隐藏了两个残酷的信号:其一,尽管阿方索后面坦诚自己不会打女人,但难保时移岁迁之际,这个小镇所有原本纯真的男人不会最终被男权同化;其二,现在年轻的阿方索本身,其实就已处于男权阴影之中,他用这句恐怖而铿锵的话对付莱农的诘问,本质是因为他不敢质询家庭权力重于自己的哥哥。
所以,《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中,几乎所有年轻男人,都在危险而快速地,朝一个对女性和时代不利的方向“进化”。
莉拉涂出艳丽的红唇,着一条黑色、低胸的连衣长裙,用一根黄色发带将浓密的黑发束高,和莱农一起,走向马尔切洛的蛋糕店。整个小镇的女人,都意味深长地注视她,就连莱农,也在一直恳求莉拉返回(莱农话中的真意:别在打扮上如此招摇)。
整个小镇都是灰色的,只有莉拉如一道刺眼的光。此时,剧集呈现出莉拉和小镇其他女人(包括莱农)的距离——她是永远不被驯服的,正如第一季开场老年莉拉的出走,她永远在反叛。
这同时也体现于她对“女性怀孕”的态度。莱农认为婚后生子天经地义,但莉拉却声称“只要一想到怀孕,就觉得很恶心”,此时,莉拉的“天才女友”特征又在一种高纬度被体现出来——她不愿怀孕,并非生理上的抗拒,而是在观察过小镇女性的命运之后,产生了一种灵魂上的抵触——
她观察梅丽娜(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吃了东西就会呕吐)、朱塞平娜·佩卢索(因为心悸睡不着觉,每次去监狱探望丈夫回来都会痛哭,谁也安慰不了)等,并在观察中领悟女性命运的悲凉。
莱农因此离开莉拉家,站在小镇中央,学着莉拉观察女性。
至此,《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最精彩、也最悲悯的一场戏出现了——镜头如同莱农天真、困惑又满是顿悟的眼神,环视小镇所有女性,她们:怀中的婴儿、焦灼的表情、蔬菜背后充满皱褶的脸、讨价还价的语气、一边购物一边逮住调皮小孩的乏力、追逐儿子时的愤怒和惊恐、对丈夫歇斯底里的咒骂、握着锋利剪刀却充满老茧的双手、黝黑到可怖的皮肤……
镜头升空,上帝视角(仿佛莉拉的视角)中,所有女性都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完全囿于婚姻生育和柴米油盐,以及如何应付男性那令人沉重得无法喘息的自大权力。莱农的内心,响起这样残酷的声音:
忽然间,我不由自主地说服了我自己,我把莉拉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在那个不能被提及的夜里,她被强暴了,被斯特凡洛强暴了,她不想变成像我们的母亲、邻居,或者亲戚那样,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再被父亲、兄弟利用,结束于广阔庞杂的家庭根系中。是从怀孕开始的吗?是因为要做家务吗?还是挨打开始的?莉拉那精致的面孔也会冒出她父亲的特征,而我的身体也一样,会浮现出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样子。
在这一个“天才女友”的视角中,莱农静止在命运中央,而她和莉拉可能变成的那些失去面目的女性,在她四周尘埃般浮散。
创作深富感染力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向观众展示具有充分自觉性的影像画面,即使只是一个空镜,它在艺术上(叙事艺术和视觉艺术)的目的性也应十分强烈(奉俊昊《寄生虫》就是一部每一秒都极度自觉的电影)。
相比第一季依靠混沌感为观众制造精神冲击(如第4集《界限消失》中的烟火与枪火),《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明显多出不少具有艺术自觉性的镜头。
第一季中的“界限消失”
比如,蜜月初夜,莉拉躲在酒店浴室借故不出,等不及的斯特凡洛前来催促,莉拉的眼中,斯特凡洛那阴鸷的脸被放大在浴室门的水纹玻璃上,伴随“我要破门而入”的恐吓,这张脸愈显巨大,最终,它化为堂·阿奇勒印在童年莉拉心中那永恒的阴影;
又如,第一季中未曾出现的火车,在第二季中预示时代变迁,当火车从旧城区边缘呼啸而过时,整个旧城区都在火车的余音中猛烈颤抖,这份颤抖,对应莱农居住的旧城区和莉拉居住的新城区之间,那种外部生存环境的陡变。
在这些富有清晰含义的艺术画面中,新名字的故事在被那不勒斯时光禁锢的女性们身上流动,而莉拉和莱农之间那神秘而浓郁的情感和命运联系,将令读者和观众永远都无法放弃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