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22）上一章
比起吴忧来，服刑指导办公室隔壁的宣传科几个人更是忙到飞起来，吴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现在他们要安排典型材料撰写、邀请外媒报道、筹备报告会。吴忧下班的时候，看到宣传科的小帅哥还在对着电脑码字，颇为同情地说：“真辛苦啊。”
小帅哥苦着脸看看吴忧，说：“姐，你说我们做宣传的真是命苦啊，没有先进典型闲得发愁，有了典型又忙得发晕，唉，难怪古人云‘宁做打铁人，不做码字鬼’呢。”
吴忧扑哧笑出声来：“这是哪个古人云的啊。”
正说着，远远看到宣传科吴科长走过来，她赶紧冲小帅哥呶呶嘴，说：“别发牢骚了，你的头儿来了。”
吴科长看到吴忧，一脸笑：“本家妹子，正好有事找你呢。”
“找我？我又不会写材料。”吴忧呵呵笑。
“明天市里安排了两个女记者来采访老刘，我们科室没有女同志，想请你和我明天一起陪她们进一下监区。我已经和你们洪主任说好了。”
“哦，行，没问题，能为本家领导工作是我的荣幸。”吴忧爽快地答应了，又问：“为什么不就在外面采访，跑监区里面好麻烦啊”。
“当然得进监区了，实地看了才能了解我们的民警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工作，有多么了不起嘛。”吴科长说：“明天一起在这里乘车。”
第二天9点，让吴科长和吴忧望穿秋水，连脖子都要望断了的市报两位女记者终于来了。两人都穿着T裇仔裤，年纪大些的记者爽朗地伸出手让吴科长叫自己大李，让叫身边那个手里提着摄影包，一脸笑的小姑娘为小李。“我俩都姓李，小李是我带的实习生。”
“好巧，我俩都姓吴，你叫我老吴，叫她小吴吧。”吴科长自我介绍。
“等下采访老刘了后，还麻烦吴科长带我们去采访一个刚抓回来的脱逃犯。”大李说。
“你们消息这么灵通啊？”吴科长惊讶。
“当然，我们是做什么的。”小李脆生生地回答。
吴忧看着小李的脸在阳光下粉扑扑的，连皮肤上那一层淡淡的绒毛都看得见，心里暗暗羡慕小姑娘的年青娇嫩。
只是连她都不知道，程城监区几时抓了个脱逃犯回来，可能这阵子太忙了，程城也顾不上和她说。
吴科长正给记者介绍：“跑了22年了，是C城刑警偶然发现的，一上网比对，发现是我们的脱逃罪犯。好家伙，我们的民警跑去C城坐飞机给押解回来的，真是费了老大劲儿。”
“几十年他都躲在哪里，怎么生活的啊。”小李好奇地问。
“唉，一言难尽。哦，李记者，采访罪犯你们报社有没有和我们监狱领导打招呼啊。”吴科长问。
“宣传部说是打过招呼了，怎么，您还没接到通知吗？”大李记者说。
正说着，吴科长电话响了，他一看电话，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政委，是，是，我明白了，好的，您放心。”吴科长放下电话来，说：“政委刚刚通知我了，两位记者同志，请跟我去办手续吧。”
这天，正是程城值班，他只对吴忧行个注目礼，就跟不认识似的开始工作。吴科长也顾不上调侃这对夫妻，只忙着配合他，帮着两位记者过安检、验证、登记等多道手续，一行人终于进入监区，找到了正在带领罪犯走队列的老刘。
大李让小李开始拍摄，小李熟练地举起相机，对着老刘好一顿卡嚓，吴忧看到老刘眼睛都睁不开了，步子一下子没迈好，一个趔趄。
“可以了，小李准备录音笔。吴科长，请刘警官过来聊会吧。”大李果然十分麻利。
程城赶紧去接替了老刘。吴忧忽然看到，队列的第一排左边正是黄平，他也看到吴忧了，脸上微微现出一个笑来，只是这一笑，让那道伤疤更加扭曲。吴忧的心也也跟扭住了似的难受，她只对着黄平几不可见地微微点点头。
几个人陪着记者一起进了监区民警值班室。吴科长坐在大李旁边，殷勤地倒水，认真地听专业记者如何采访。吴忧不知道做什么好，只得留意看两位记者怎么采访。
只见大李拿出个小本，边问边记，老刘把之前重复过多次的话拿出又说：“当时情况紧急，我，顾不上怕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扑上去了……”
看到老刘说得嘴角起了白色泡沫，吴忧都觉得难受，恨不能拿个纸巾给他擦掉。想着如果自己是老刘，不管怎样也不愿意当这个先进，太累了，太让人不自在了。可怜的老刘，过阵子还得满监狱巡回做报告发言呢。不过，也许人家老刘不这样想呢，工作了一辈子都默默无闻的，这一次确实是豁出命来了，确实不容易啊，是该好好宣传宣传，再说人家现在不只代表个人，还代表着我们监狱，代表着监狱民警形象，我这样想可不厚道……
吴忧不知不觉就走神了，只到看到两个记者和吴科长都站起来，她才醒过神也跟着站起来。大李握着老刘的手：“谢谢您了，向您学习，听说您还两个月就退休了，要多保重身体啊。”
老刘开心地笑得十二颗牙齿都露出来。
吴科长在前面带路：“脱逃被抓回来的罪犯叫王小海，现在也在入监分区，我们过去吧。”他边走边说：“这人当初是犯强奸幼女罪入狱的，判刑7年，跑的时候才服刑3年。抓回来加上脱逃罪还原判刑期一起判了8年。现在他已经70多岁了，唉，相当于在我们监狱养老。”
经过程城带的罪犯队列，恰巧听到程城喊道：“黄平，黄平，叫你呢，看哪里，认真点。”
吴忧闻声看过去，但因为隔得远，也看不太清楚。老刘见了忙说：“我去换你们家程城过来。”说着就往队伍走去。
“刚才的警官是你老公啊，好帅，像哪个明星……对了，像刘烨！”小李自己一拍手。吴忧不禁感慨，现在的小姑娘说话都这么直接吗？她看看大李记者，似乎已经很习惯这姑娘的说话风格，见怪不怪的样子。
程城跑过来了，小李笑眯眯地凑过去递上一张名片：“程警官你好，我叫李好美，您叫我小美就可以了，我想了解一下，监狱里老年罪犯多吗？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啊，让我们叫小李，让程城就叫小美，我还在一边呢，这姑娘是不是缺脑子啊。吴忧在心里腹诽。吴科长也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大李记者仍然一脸平静。
程城不知就里，接过名片放在口袋里，认真地作答：“大概占全监罪犯8%，特点啊，怎么和你们说呢……”吴科长看着俩女记者有点踌蹰。
“吴科长，我跟监狱这块也跟了几年了，多少也了解一些。监狱老年罪犯大多是强奸幼女罪，我们打算弄个课题研究下老年性犯罪群体。不要紧，你仅管直说吧。”大李这时候淡淡地开了口。
“呃，您都知道了。呆会你们采访的这名罪犯，就是对一个3岁的女童……唉，这种人你们写他干什么。”程城说。
吴科长听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了赶紧解释：“李记者你别在意啊，我们的民警天天和罪犯在一起，免不了有些情绪的。”
“这样才对，才像个正常人嘛，刚才的老刘警官可把我闷坏了，好像不管对着什么罪犯，他都能献出一点爱，太高大上了。”小李说。
这话说得，程城赶紧解释：“小李记者，我们老刘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警官，他就是这样说也这样做的，我没有他优秀，你可别误会了。”
小李姑娘仍然作花痴状：“你这样子，我喜欢。”
吴忧和吴科长对视一眼，在心里直摇头。好在，大家已经来到那名罪犯所在监区。走进民警谈话室，一位监区民警带着一名头发花白、个子矮小、眼神畏怯的老年罪犯等候在里面。谈话室一边还坐着一位民警正对着电脑在键盘上上敲敲打打。
吴科长给大家介绍，这是谁，那是谁，指到这位民警时，他扶一扶眼镜说，别理我，我在这整理一份材料，马上要交。
见到民警，那名老年罪犯也是立即立正打报告：“警官好！”
大李小李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两人打开采访本，开始问话。吴忧这次很有兴趣，打算认真听听，看看这人有什么地方引起两位记者的兴趣。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曾经看到一句话，说是大的同情就是对一个人生命的好奇，读到的时候吴忧还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放在现在，吴忧觉得自已确实好奇，可是绝对不是同情。
叫王小海的罪犯看起来低眉顺目、一脸老实像。他告诉记者，自己没读过书，是文盲。22年前入狱后吃不饱、还老挨民警和罪犯的打，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才脱逃的。
听到这里，几位民警不禁都面面相觑。吴忧也知道，那时候监狱法还未制定，监狱管理确实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民警殴打罪犯、罪犯之间牢头狱霸现象也确实常见。
他说，自己家里有三个老人，两个孩子，如果不回家种田，老人孩子都得饿死。
大李问他这几年脱逃在外，都怎么生活，担心被抓捕吗，被抓到的那一刻心情怎样。
“我一直在家种田啊，直到前几年老人去世了，我才出去打工。担心啥子哟，抓到就抓到了，现在监狱里生活很好，我很安心的。就是觉得刑期加得太多了点。”
“被抓到的时候啊，不害怕啊。我还是坐飞机回来哩，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王小海的脸上表情算得上是得意吗？吴忧听得直想一脚踢过去。
小李显然也沉不住气了，是打算给这个王小海一个羞辱，小姑娘问：“你刚才说刑期判得太重，你当年犯得什么罪？”
不料这王小海很平静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大李表示已经采访结束，吴科长示意监区民警带走王小海。王小海站起来，规规矩矩冲吴科长和程城还有一边打字的民警各个点头鞠躬说：“报告警官，我走了。”然后跟着民警离开了。
大家一时都有默默无语。还是小李打破沉默，小姑娘感叹道：“程警官啊，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这种人渣天天在眼皮底下走来走去，我会得抑郁症的。”
“非也。这种罪犯我觉得挺好的。”
大家一愣，竟然是一边打字的民警在说话。他看着大家都望着自己，又扶了扶眼镜说：“这种罪犯别看他没文化，但非常狡猾，隐蔽性高。民警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执行，绝对表面上不会对着干。加上他现在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所以我们管理起来是很省心的。”
吴忧仿佛看见一只乌鸦叫着从大家脸上飞过。
送两位记者的时候，吴科长还在抱歉，一直说：“今天没安排好，几时我们找到好的罪犯典型再请二位来。不过，请二位才女一定要把我们的老刘好好宣传，拜托拜托。”
过了一天，吴忧在市报二版看到了这篇人物报道，题目是《他以生命挽救失足浪子》，旁边还配发了老刘的照片，老刘紧紧抿着嘴唇，看起来非常严肃。吴忧想，大家看到这张照片，肯定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位严肃的警官，笑得时候可以露出十颗门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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