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1.
大熊是个gay，对于这一点，朋友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但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在大熊的几任男友中，第一任和最后一任都是猴子。
2.
知道大熊交了个男朋友时，是在刚认识他一周左右。
大熊是我一个好基友的老乡——呃，在这个故事里，还是不要用“基友”这个词吧——于是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了大熊。
大熊为人乐观开朗，圆脸上总是挂着憨态可掬的笑容，在那之下则是堪比弥勒佛的身材，这身材就算是直男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对象。那会儿，我才从大熊是个gay这消息中缓过劲儿来，满脑子都是“卧槽这家伙竟然是个gay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可没想到眨眼之间，他就领先我一步成了人生赢家，过起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我好奇地问道，同时脑补出各种经典而狗血桥段——把女主角替换成男性，大概就是大熊和猴子的故事了吧。
“你这种直男，竟然不觉得这种事恶心？”
我赶紧摇头，试图取得他的信任。
“有那种软件啊。”大熊理所当然道，“不然……我还能直接在路上问别人你是gay吗？”大熊反问。
我顿时失望透顶，脑海中那些凄美的爱情幻象瞬间破灭。不过想想也是，就算是gay，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拥有一份普通的爱情已足够，哪里还经得起电视剧那般的折腾。我心里还忍不住好奇，他们的圈子那么小，他又有多大的可能性遇上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呢？而以同性恋人之间的开放程度，又有多少人只是因为欲望而与他人结合呢？
大熊却没想那么多，他甘之如饴地享受着恋爱生活，每天的电话从不间断，短信费也是猛增，更是时常在漆黑无人的夜里与猴子在偏僻的路上散步。
偶尔，猴子也会对未来产生一丝担忧，大熊总是安慰他：“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牵手。”
大熊不是说着玩的，他开始努力学习，曾经高数连续补考四次的他竟也成了能拿奖学金的学霸；他参加社团活动，还当上了某个志愿者协会的会长；但同时，因为不规律的作息，他长得越发圆润了。
我总是忍不住问他：“你对于未来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你是知道的，现在人们对于同性恋的看法……”
“我一直相信一句话：你所有的身不由己，都只是因为现在的不够强大。”大熊打断了我的话，“只要我足够强大了，无论我做什么别人都会无话可说。”
我知道，再多的劝诫也没用，转而问起他们的现状。
“我们昨天去看电影了，看得晚了，就在宾馆里住了。”大熊说着，脸上泛起一抹羞红。
我顿时感觉一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这才几天，他俩就已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我脑海中不免想象起大熊和猴子在一起的画面。我想象着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用自己的胡茬蹭着对方的胡茬，腿毛交织在一起，你侬我侬地说着情话……哦，实在让人有些倒胃口。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所谓的不排斥大熊，不觉得同性恋恶心，只不过是站在某一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大熊这些弱势群体。我们施舍着廉价的同情，用自己的主观臆断他人的卑微。可当他们有血有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却又从不留一丝情面。
我感到有些无颜面对大熊，为自己的言行不一和伪善而羞愧。可大熊却在这时候向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朋友发出了邀请：“我请你们吃饭吧，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想让猴子认识一下你们。”
3.
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个豪华的自助餐厅，我和朋友们在餐厅门口见到了大熊和猴子。大熊身材粗壮，而猴子白白瘦瘦，看着倒也般配。他们像是普通的朋友那样站在一起，两人间隔了一步的距离，时而低下头小声说几句话，从不曾有过分亲昵的举动。见到我们时，大熊的脸上立刻挂满了笑容，灿烂地迎向了我们，而猴子则跟在大熊身后，对我们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好奇猴子，好奇他对大熊的感情，好奇他对他们未来的看法，可落座后，大熊只是激动地和我们说着话，讲述着他最近的所见所闻，却只字不提猴子。但猴子却不以为意，仿佛习惯了似的，独自取餐，独自吃饭，像是与我们拼桌就餐的外人。只是偶尔，他会抬头看看眉飞色舞的大熊，然后浅浅微笑，这时候才让人觉得他是大熊的朋友。
相比之下，倒是我和朋友们更像是大熊的男朋友一样。
我感到有些尴尬与别扭，便借取餐的名义远离了餐桌。餐厅的食物琳琅满目，色泽诱人，香味扑鼻，我在其中徘徊，挑挑拣拣，却什么都不想吃。我的目光越过一排排的美食，远远地看着大熊，看到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和别的朋友说着什么。
这时候，我却听到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好，还没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大熊的男友，我姓侯，大家都管我叫猴子。”
我转过头，看到对方正微笑着看着我，伸出一只手。我伸出手握了握，然后问他：“你和他……没有怎么样吧？”
“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是说，你们没有闹矛盾吧？”我小心翼翼地说，“我看他……都不怎么理你……”
猴子笑了笑：“那么多人，多不好意思……”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同性恋始终是一个不堪的话题，尽管许多女生们嚷嚷着“同性才是真爱”，可她们哪里又知道，真实的同性恋人们从来不像电视剧里的那样美型。他们只不过是我们之中普普通通的一份子，然而因为一些天生的不同，就被永久打上了那样一个烙印，只能在大众视线的死角苟延残喘，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互相依偎。
而大熊与猴子，他们同样不敢在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所以猴子只能做一个安静的男子，大熊只能夸张地表现出与我们之间的友谊。
这时候，我看到猴子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他放下盘子，把一只手放到了桌子底下。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大熊也把一只手塞到桌子下，他俩的小指轻轻一钩，又触电似的一触即分，仿佛从来不曾触碰过一般。可我已看得分明，这一钩，不知传递了猴子对大熊多少的依恋，也不知传递了大熊对猴子多少的宽慰。
忽然间，我的心里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然后，我祝福大熊，祝福他和他的故事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4.
但没过多久，大熊和猴子便出了状况。
大熊的志愿者协会总是会组织很多志愿者活动，一次活动中，一个姑娘看上大熊了。
姑娘身材高挑，脸也是极美，照理说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可她就是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偏偏看上了大熊憨态可掬的笑容。
“我的体重已经可以用吨作单位了！”大熊试图吓跑她。
“我不介意啊。”姑娘羞答答地说，“这样很有安全感呀。”
“我来自大西北，你家人不可能让你跑那么远的！”大熊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不要紧。”姑娘依然含情脉脉，“我不怕吃苦。”
大熊苦着脸，憋了好久，终于祭出了大招：“我是gay……”他满怀自信地等待着对面的姑娘流露出受惊的表情，然后哭着跑开——尽管这样有些对不住她，但却是为了她好。
“哈哈，那正好。”姑娘却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是个拉拉。”
“我不是在开玩笑……”大熊早已没了脾气。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我就是喜欢你，我能接受你的任何缺点。”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再说了，我能给你生孩子，你的男朋友能吗？”
话已至此，大熊也不能无动于衷。他努力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然后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姑娘，并回绝了姑娘做闺蜜的建议。
“你等着！”姑娘却并不甘心，“老娘一定要把你撸直了。”说完，一跺脚走了。
事情本该就这么完了，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偏偏给猴子听到了。猴子当时的心情也许是极为复杂的，也许他的大脑里又是一片空白，总之，猴子一句话都没说，而是默默地走了。后来几天，猴子一直没和大熊联系，在宿舍也有意避开大熊，大熊怎么打电话都是忙音，而所有的短信都石沉大海。
大熊着急了，他在宿舍门口堵了一夜堵到猴子，却只得到猴子一句闷闷的答复：“我们分手吧。”
大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可是没有作任何对不起猴子的事呀，怎么猴子就和自己闹别扭了呢？难道是猴子变心了？这一下大熊可慌了神，又是送礼物又是说好话，还求着猴子舍友帮忙圆和。然而猴子似乎铁了心要分手，大熊也有些动怒了，得，你要分咱就分，但你先把话说清楚。
这身材硕大的汉子揪着瘦小的猴子来到操场，像是提着一只破布袋。
“你说吧，为什么要分手。”大熊盯着猴子看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看到了，有女生向你表白。”猴子盯着地面，却不敢抬起头看大熊。大熊没说话，猴子等了半天，然后自己又补充道：“她很漂亮……”
“你傻啊！”大熊跳了起来，“她再漂亮我也是个gay啊，怎么会喜欢上她。”
“可她喜欢你，不嫌弃你。”猴子舔舔嘴唇，“你能自豪地炫耀这个女朋友，也能带她回去见家长，而我们呢？却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发现。”
同性恋们总是有着高度的警觉，阻止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事情发生。他们隐藏在暗处，与同在暗处的同类相依为命。因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们所要遭受的将不仅仅是世人的冷眼与冷嘲热讽，同时还有亲朋好友的唾弃与背离。
“那咱们就出柜！”大熊嚷道，“出柜了咱们也能正大光明地谈恋爱了！”
“不可能的，那会毁了你的。”猴子惨笑着摇头，然后抬起头直视大熊的眼睛，“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嫌弃你。你不帅，又那么胖，我都不敢和别人说这是我男朋友，因为别人都不相信gay会不美型。所以，我是嫌弃你，才找了这么多借口，你懂了吗？我嫌弃你！”最后几个字猴子几乎是喊了出来，说完，猴子扭头就走。
大熊沉默了好久，直到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才蹒跚着步子走回宿舍。
5.
后来，仿佛是为了报复似的，大熊接连谈了几个男朋友，每谈一个他都会告诉猴子，然后过不了一周就分手。
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分别问了两名当事人，猴子告诉我，大熊那么优秀，又正好有女生追他，为了他好，他也不希望大熊在这段畸形的感情中越陷越深，于是他选择离开。猴子说，那天晚上，其实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疼，但他害怕自己会一时心软而抱住大熊，那样会让大熊越陷越深。说完那些话，他装作决绝地扭头就走，却不想没走几步，眼泪就掉了出来。
我把这些话告诉大熊的时候，大熊已自暴自弃，翘了两个月的课，社团活动也许久未参加了。这时候，他正准备发展第不知道多少段感情，听了我的话，大熊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不是嫌弃我不帅，嫌弃我胖么？我要证明给他看，胖子都是潜力股。”
大熊开始减肥，他正常作息，克制饮食，每天运动。所有人都在打赌大熊能坚持到哪一天，毕竟作为喝凉水都会发胖的体质，想要减肥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但大熊丝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依旧每日在朋友圈里发他的减肥餐，汇报减肥进展。为了吃得安心，他甚至练了一手好厨艺，那些精致而又健康的菜肴每每看得我们口水直流。
每过一段时间，大熊会发几张自拍。我眼看着大熊一天天从水桶腰双下巴变成了隐约能看到腹肌的精壮汉子，脸的轮廓也变得硬朗起来。要不是有中间的变化过程，我都想感叹一声这又是哪家的韩国欧巴。
带着这样一副让女生砰然心动的容颜，大熊去找猴子。我不知道他们俩聊了些什么，但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俩复合了，然后，他们出柜了。
也许是受够了只能在黑夜中牵手的地下恋情，也许是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也许又是渴望得到亲友的祝福，总之，大熊和猴子出柜了。
大熊在各种社交网络上放上了多张与猴子的合影，他们像正常情侣一样在索道上牵手漫步，在屋顶如杰克和萝丝一般拥抱，然后在明媚的阳光下接吻。照片里的大熊高大帅气，猴子白净斯文，简直就是偶像剧的剧照。
我继续向下翻动网页，本以为会看到满屏幕的污言秽语，可入目的却全是祝福。有同学的祝福，有老师的鼓励，也有陌生人的呐喊。忽然间，我有些感动，世界没有弃他们于不顾，而是给了他们继续前进的动力。
我想，这大概就是大熊想要的结局吧。
6.
然而生活终归不是偶像剧，爱情再甜蜜也挡不住现实的沉重。
网络是年轻人的，他们能轻易地接受大熊与猴子的恋情。可家长里短属于老年人们，他们却不能接受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大熊和猴子的恋情辗转传到了猴子父亲的耳朵里，老爷子立刻大发雷霆，勒令他们分手。
我看着网络上大熊和猴子恩爱的照片，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他们为了恋情的最后一搏。他们已偷偷摸摸地谈过一次恋爱，在第二次恋情中却不想让这段感情依然只能存在于黑暗。照片上的他们在阳光下甜蜜的微笑，就像昙花一样，在某个漆黑的夜里骤然盛放，用孕育已久的香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幸福。
我问大熊：“你后悔吗？这样出柜，对你的影响很大吧。”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同性恋了，我再也不用在别人面前遮遮掩掩的了，我为什么要后悔？”大熊反问。
“但你和猴子……”
“我们有过平淡，有过甜蜜，也有过轰轰烈烈，我为什么要后悔？”大熊又一次反问，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这周末我准备和他最后一起吃顿饭，你们也一起来吧？”
我欣然答应。
我们又一次在餐厅门口见到大熊和猴子，这一回，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看到他们十指相扣，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丝毫不顾及他人异样的眼光。
见到我们时，大熊牵着猴子的手一起迎向我们。大熊又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起最近的趣闻，猴子还是面带微笑地倾听。但在吃饭的时候，猴子毫不避讳地替大熊取餐，为他擦掉嘴角的食物残渣，然后直直盯着大熊的侧脸看。而大熊则牢牢握着猴子的手，我看到他的指节发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希望握到永远。
然而就算再不舍，永远也不会到来。
漫长而短暂的一餐之后，我们起身。我看到猴子与大熊紧紧相扣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然后从大熊的手中轻轻抽出。大熊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再一次握住，可下一刻，他止住了冲动，然后微笑看着猴子。
我们向大熊告别，而大熊向猴子告别。
走出一段路后，再回身时，我看到大熊茫然无措地站在城市眩目的霓虹交错中，而猴子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也许未来终将不会再见。他们的那朵爱情之花也终于在黑夜中盛放后向着阳光缓缓凋落。
我暗叹一口气，招呼大熊。他伫立良久，然后抹抹眼睛，向我们咧开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