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也在看一本文学专著,是英国亚伯大学文学系教授彼得·巴里撰写的《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读》(杨建国译)。这本书我暂时只看了一章。其中,巴里教授在书中针对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给出一个界定,他称之为“自由人文主义十大准则”。我认为颇具意味,遂逐一分享给大家,以资参考。
结合巴里先生列出的准则,这篇文章的主题将避开“文学是什么”——为文学下一个定义太难了,而代之以“什么是文学”,用几个“条条框框”来把文学的大致轮廓勾勒出来。
(为了行文方便,我将原文中的那10段话归结为10个小标题,并附上我自己的理解。)
一、文学应具有永恒的意义
引用原文中的一句话:
......能够超越作者的时代特性和局限,而直接同人性中恒定不变的内容对话。如此的作品“不仅属于一个时代,更属于永远”,能做到“历久弥新”。——彼得·巴里
关于巴里所提到“永恒意义”,我想,张爱玲提过的一段话,也算是一种不错的诠释:
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是有着永恒意味的,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女性。——张爱玲
所以说,一篇文学作品,其精华之所在并不在于故事有多精彩,情节有多跌宕起伏,有名的作家在写作小说时,通常很注重人物内心的描写,或者通过带有象征意义的举止行为从侧面反映人物心理。这种写法不单可以使人物形象变得丰满,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理活动有广泛的共通性,内心活动最能使一个人物变成一个典型,并从某种意义上反映时代,超越时代,达到文学所追求的永恒意义。
二、文学批评无需刻意放在具体语境之中
关于这一点,个人从未从事文学批评这一行,缺乏了解,所以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他所指的语境,包括1.社会政治语境;2.文学历史语境;3.个人语境。巴里提倡的是一种“将文本抽离语境”的评论,“仿佛没有经过任何专家阐释和中介,直面读者”。
我猜测,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文学评论不要受到前置和后置的影响,不要受权威专家的影响,作具有独立精神的评论。
三、对文本孤立地研读
这一项同样是在讲文学评论,意思跟上述第二项也差不多。他说要抛弃任何意识形态假定、政治先决条件,或任何特定期待。我倒觉得不可能,有点理想主义。
四、延续文学意义大于革新
第四点内容跟我以前的观点相悖,但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一直觉得,文学像自然科学一样,需要进行持续地“试验”和“试炼”,才能不断地被赋予新的活跃的灵动的内涵。不管是在表达技巧还是表达题旨上,都可以将文字作为一种“试剂”,通过富有想象力地解构和重组,扩展其表现和表达的可能性,让文字能够为我们做更多的事。
巴里教授的观点则是:“人性永恒不变,同样的情感和境遇在历史上一次次重复”,因此,他觉得将“人性”这个大主题深入挖掘,比无谓的形式创新来得重要。第四点应该算是从第一点——“文学的永恒意义”推导出的旁论。
具体而言,见仁见智吧,个人觉得,趁着自己的文字还未成型固化,多做些尝试是有意义的。
五、避免生硬的巧合&转折
引述原文的话:
......当我们在小说中读到某人“突然转了性”(狄更斯的小说中这相当常见),整个人在环境的压力下换上了完全不同的面貌,比如说某个守财奴痛改前非,或某个善良的人为财富所腐败,我们总会隐隐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彼得·巴里
这段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人的“本性难移”,若是真想要移,需要一个完整合理的心理过程作为铺垫,真正的文学不会容忍那种生硬的强行“转性”,以及不符合心理学和行为学常识的反应。
这方面其实是一些写作新手以及改革开放前一些“革命文学”常犯的毛病,为了推进剧情或者表达某种倾向,不惜牺牲“合理性”,例如某某人是想偷懒的(人之常情),突然被什么感化,看到一面鲜艳的红旗,想到了这面旗是由多少烈士鲜血染成的,于是内心充满愧疚或激情,从而怎么怎么样...
这一类的作品经不起推敲琢磨。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深有体会。
当然,还有很多不这么典型的案例,总之,想要写好小说,要么作者必须具备良好的洞察力,要么就多学点心理学,以勤补拙。
六、文学宣扬人文价值,但不可系统化为之
巴里关于这一点的论述简洁而直击要害,非常精彩,他引用了济慈的一句话辅以阐述,原文是这么说的:
如果文学和批评的政治意向趋于直接和表面,就必然接近于宣传。正如济慈所说的:“我们不相信那些显然在为我们设计人生的文学。”济慈所指的也就是那些过于急切地想影响我们的看法,转变我们的行为的文学。——彼得·巴里
这段话里讲得非常明白,我就不再展开。事实上,巴里这段话已经将一切“三伪文学”、鸡汤文学、文案文学和我们经常看到的那些针对某一热点的业余评论挡在了文学的殿堂之外。
七、文学的形式与内容必须和谐
巴里说:
形式和内容在文学中融合为有机整体,有其一,必得其二。文学形式不应当是罩在业已完整的结构外面的花衣裳。...如果意象,或其他任何诗歌形式可以从作品的肌体中分离出来,而不是同作品融为一体,密不可分,那就是“奇技淫巧”,并不是真正“想象的语言”。——彼得·巴里
这方面是谁都能理解的,就是做到很难而已。作者需要随时检讨自己,改进作品才行。
八、文学形式的有机整体性首先要体现于文学之“诚挚”上
巴里对他所说的“文学之诚挚”做了一个列举式的诠释,这种诚挚所包括的内容是:经验的真实,对自身诚实,还有广博的同情心和感受力。
之后他以诗人为例进一步阐述:
...比如说,只要比较一下诗人在某个事件上的观点和他人“更贴近事实的观点”就可以得出。文学的“诚挚”存在于文本之中,体现于避开陈词、虚词、不实之词等诸多方面。它现身于富于切身感受和个性色彩的描写中,也现身于低调的情感表白中。
......
真正诚挚的诗人可以跨越语言和原始材料之间的鸿沟,让被描写的事物在语言中上演,从而也就弥合了语言同事物之间的差距。——彼得·巴里
这是我一直都在关注的一个语言问题,我在大约半个月前就写过一篇观点类似的文章(丢个链~谈写作丨成语,用对地方是妙笔,用错地方是垃圾)。
当然,我在写那篇文的时候,还没看过这本书。所以在巴里教授这本书中“遇到”与我心意暗合之处,心下窃喜,从某种意义上讲,说明我的这种“抠门”并不孤独。
在描写问题上,“成语”(也就是巴里所说的“陈词、虚词、不实之词”,我也将它称之为“带有脸谱性质的词汇”)的不当使用,必然会削弱我们的表达。
文学描写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就在于“炫”出作者独特而敏锐的感受力,将属于你自己的舞台拱手让给古人,并不是一种明智之举。
九、文学珍视“默默呈现”,而不是解说或直言
这一项,说得明白点,就是文学需要委婉和含蓄,不能一览无遗。
“思想必须取得具体的呈现形式”,即便内容中宣扬什么,表达什么,也不要直白地说出来。其实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最好给读者留有想象空间,避免有太明显的倾向,人物也最好有多面,更真实更接近于现实,这样的一篇作品才有其耐人寻味的余地。
十、文学批评的任务是阐释文本,而不是从理论上阐释阅读性质。
最后一点又回到了文学批评上,意思大致是说:不要在评论一篇作品前,先给它归类。从普通读者的角度讲,我们看一本书之前,也最好不要先给书归类,否则心里会建立起一个前置的、不可觉察的暗示,选择性地将一些有益的内容排除在视野之外。
以上是我阅读巴里教授这本名著第一章的一点点心得,当了一回忠实的搬运工,当然,也加入了自己的解读。
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这些理论虽然是资深学者长期以来的研究成果,但它也只代表了学者自身的立场。你可以给他贴几个标签,比如他是“英式的”、“经典的”、“学院派的”,所以它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而不绝对,特别是他所说的“文学”,可能指的是我们通常讲的纯文学(或者说“严肃文学”)。就我们当今的、中文的写作,必然会有一些不同的“具体情况”,需要大家作适当的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