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散文)

   我的老家是北方的一个小城镇,它有一个我熟悉又亲切的名字,平庄。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我没有考证过,可能因为它方圆几十公里都比较平坦吧。

   老家的人似乎总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每次回家都能体会到这一点。他们把早市设在居民楼比较密集的街道上,延绵数百米,叫卖着当地以及附近乡村的各种地产。从鱼虾海鲜到新鲜果蔬、从刘家豆腐到李家饸饹、从自酿的葡萄酒、辣椒酱到打折的卫生纸,无论你家里缺什么,出门转一圈,保管都能买齐全了。熙熙攘攘的早市从六七点钟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一两点。而母亲为养病临时租的“家”,离早市只有几十米。于是,国庆节回家,就得以让我在陪母亲遛弯的空儿,顺路就买了母亲爱吃的六种粗粮制作的“六合饼”。老公则一天几趟地跑早市,先是买了当地的草原羊肉打算晚上炖了尝鲜,刚放下羊肉,又返回去买调料,一会儿又带回来一块儿稀奇的奶豆腐,顺带还捎回了一把新鲜野菜。他自己很少吃那种野菜,一定也是看到这各色物品一应俱全的方便,买来一种新奇和乐趣。同时也是想融入老家人慢节奏的生活吧。

   除了早市,浴池里的景象也能体现这里的慢生活。家里没有热水器,回家的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开在居民楼里的浴池,浴室里十几个喷头,一侧还有木桶浴,汗蒸间,休息厅等。来洗澡的人不是很多,有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女人拿着小矮凳,稳稳的坐在喷头下,任上方的水不断地喷洒下来。看来她并不急于洗去身体的脏污,而在享受一个可以什么都不想的水疗。在我对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短发,亭亭玉立的身体刚刚发育,像一朵待放的花骨朵。小姑娘低着头,在喷头下兀自的冲着水,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滑过自己削瘦的肩膀、刚刚隆起的乳房、平缓的腹部和细长的腿。一会儿,一个中年模样的妇女用澡巾帮她从头搓到脚。她们之间没有说话,但彼此行动上的配合也不显得陌生,应该是小姑娘的母亲。从她对女儿的动作上看,就像一个古玩爱好者在全神贯注地擦拭着一件昂贵的瓷器,因为喜爱,所以用心,又因为知道终将有一天要与心爱的物件相分离,又带着种种不舍。女儿呢,似乎早已看到终将嫁为人妻而与母亲分离的时刻,但仍带着一份安静和平和。多么幸福的母女俩,享受着彼此归属的平静时光。也许短暂,也许还有很多困境需要面对,可是,生命不就是一个个幸福挨着苦难,欢乐傍着烦忧的过程吗?洗过了澡,我到外间更换衣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玉兰花的香味,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涂抹着润肤品,她把膏状的润肤露挤在小腿上,再用食指把它们摊开,慢慢向膝盖以上均匀的涂抹。你看,她们似乎都有大把的时间,从不急着去做什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她们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焦虑的,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吧。

   我从紧张的工作岗位回到老家,也很快适应了老家的慢生活。和大姐与小妹一起说笑着吃午饭,饭后又歪躺在床上闲聊。时而述说孩提时的岁月,回忆我们各自的青春;时而聊起严肃的人生,分享彼此内心的成长和感悟。说到有意思的事儿时,总是三个人笑得在床上乱作一团,惹来母亲的愠怒。小妹儿一岁的宝宝要吃奶,我们望着小妹儿的乳房,又说起了各自的身体,竟然还又认真地撩起衣服观察彼此,嘻笑着评论了一遍。

   除了感受慢生活,在老家与母亲点点滴滴的相处中,更让我感受到女儿与母亲之间的默契与亲密。母亲生病后,腿脚一直不太灵活,我每天陪母亲出去遛弯,路上总能遇到几个母亲的老朋友,有的关切地问她最近怎么样,几点出的家门;有的像老小孩儿似的和母亲开着玩笑。人家问完走了,母亲就和我说,这个人过端午节时拿过来几个粽子,那个人的儿子儿媳都很孝顺等等。她们似乎不介意把自己的生活告诉给别人,而我在听母亲讲时总觉得是自己窥视了她们的隐私一样,有些难为情。

   有一天陪母亲遛弯,她说,我想到哪说到哪啊,老三(小妹)总是问,妈,你怎么把我生得这么黑?我说,是呀,我还没问呢,怎么把我生的这么矮?那我大姐还得问呢,怎么把我生得这么瘦?老妈笑了,说,是呀,老三问完我就说,我也不知道呀!走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说我是不是快成傻子了?总觉得自己记性特别不好。不想回答得太过修饰的虚假,虽然那也是一种善意,可是不能表达我与她的亲近。于是我装作有口无心地说,嗯,不远了。她忽然不顾她腿脚的不灵活,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用最大的力气力掐我的胳膊。你干嘛掐我呀!我一边痛得大叫一边笑,引得旁边晒太阳的老太太都往我们这边看。

   母亲闲时喜欢念佛,一个近80岁的老佛友平时和她很要好,总打电话问候她。老佛友对她说,离老家不远有个敬老院,有供老人念佛的佛堂。我知道她很想去看看,但又怕给我们添麻烦,当我说可以开车去看看时,母亲满脸笑得像个孩子,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那感情好呀!那感情好呀!母亲那个80岁的老佛友我见过,春节回家时,母亲执意要我开车带着她去老佛友的家里探望。母亲的记性不好,我开着车兜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后来没办法,我们下了车,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下去。因为不理解她大冷天的一定要去,又不满意她什么都记不住,也没有人家的电话,又心疼她,就有些急躁。她不断的对我说,你别着急,就在这一片儿。找了一会儿,母亲说憋不住尿了,要小便,找了半天在附近也没找到厕所。我说,你就在车的这一侧吧,我替你挡着,没人看见。母亲说好吧。她腿脚不方便,蹲不下去,又憋不住尿,还没等我帮她把裤子都褪下来,一股热流已经顺着我的手下来了,到底还是尿在了裤子里一些。她一脸的歉意和无奈,带着肯求的脸色对我说,回家别和她们说啊,我有些生气地回她,我说这事干嘛!后来终于找到了,母亲进了屋,高兴地抓住老佛友的胳膊,急切地表达着她的想念和感激,本来口齿不太清晰,再一着急,更让一旁的我尴尬不已。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她和刚才的她联系起来,因为眼前的她眼睛闪着光,带着单纯的兴奋和快乐,那么满足和欣慰。而刚才,她分明就是一个只能等人照顾的孩子。

   想想我刚到家的那天下午陪着她遛弯,快到家时,她说,哎呀,我这几天就想,我二丫头要回来了,说着就搂住我。原来我很不习惯母亲的这种亲呢动作,总是能躲就躲,直到有一次,我看到小妹儿很自然的在母亲干瘪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当时很为自己的矫情感到脸红。这次我没有躲,还主动地亲了亲她的脸,说,你总是心口不一的。她说,想你们这老远的又带孩子拖拉一回不容易。这都十月一了,离过年也没两个月了,就想着让你们一起回吧。我回家时带得衣服少了,北方的早晨是很冷的,陪她遛弯时,她总是要我在她的右侧走,因为那里有一条窄窄的阳光。

   在要返回的前一天,终于还是带着她去了那个可以供老人养老和吃斋念佛的地方,看了那个敬老院里的佛堂,体会了素食,感受到那里的清静、友善以及和她具有同样信仰的老人。她一贯的疲惫都化作了开心和兴奋,紧紧地拉住那个年轻的女助理,似乎急迫地想把自己对这里的喜欢和向往都告诉她,母亲眼光之热切,意愿之强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每谈及佛家的事情,她都表现出一种全身心的归顺与向往,眼睛都放着光。有时候我觉得很像女人全身心投入恋爱时的感觉,或者像我对文字那种隐密的热爱。想来母亲一生困顿,受家庭与疾病所羁绊,在那些时候,也是真心快乐着的。我也理所应该为她快乐,并尽力为她做一些她喜欢的事,而不是以我的喜好去表达我对她的爱。

   佛友们用短信给她发一些佛咒,她让我工工整整地抄下来,再一句一句地教给她。母亲只认识简单的一些字,看了我抄的佛咒,她嗔怪,你好好给我写写。我打趣说,我已经很认真了,不能因为你不认得这些字,就说我没好好写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算是承认了她的不识字和我的认真吧。

   要走的那天早上,我收拾东西,把衣物一样一样的装到行李箱里,她在一旁说,你把毛巾放在家里吧,我给你们留着,到过年回家时好用,我没过脑子地说,哎哟,可不用,留在这儿我回去还得准备两条。过年时再拿回来,也方便。她不吱声了,又说,我得送送你们呀。我说不用。一会儿,小妹来了,我们匆忙交班,我把这几天家里的情况向小妹儿一一说明。谁也没顾上在屋里的母亲,仿佛她只是我和小妹交接的一部分。只听她在屋里略带生气的语气说,不早了,走吧!我在屋外嗯了一声就走了。

   每次从老家走,我都不习惯和母亲作正式的告别,就像每次我回家,也从来不给她一个明确的拥抱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这些仪式会把我的眼泪惹出来而有意的克制着,也不确定母亲是否喜欢这样的仪式。不过,我打算再和她见面时,不但要有仪式,还尽可以夸张一些,把我对她的爱传递给她。就像她用亲吻的方式向我传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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