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纱窗上全是杨树毛子

1

“所以你脖 …嘶… 子上的伤不是你自己抓出来的喽?”

永河喜欢在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吸烟,这总让他产生一些惊人的断句。

”恩,不是给你说了么,方易在厕所门口就和别人打起来了,从厕所一路打到酒吧门口,他说我是去劝架,被误伤的。”

“后来呢?”

“后来就打车回家了啊。”

“我是说打 …嘶… 架,赢了输了?“

”完全不记得了,方易连他打的是谁都不知道,我看我这浑身疼的,估计是输了。“

”垃圾,要不是我赶飞机昨天我们肯定…”

“在警察局里一起醒来。”

“哈哈哈,行了我挂了啊,一会儿汇报了,昨天我们做的模型在飞 …嘶… 机上给颠散架了,我这抢救呢。”

“恩拜。”

“恩,好好好,恩恩…”

自打永河因为公司人手不够开始负责商务事宜以来,他就不再像年轻人那样挂电话了:他不说再见,不说拜拜,而是用’恩‘和’好‘的无限不循环组合拖到对方挂电话为止。我二叔以前也这么挂电话,后来我二叔就老了。

永河是我们仨里最能喝的,或者说,是唯一一个对酒精有依赖的人。每次出去吃饭,他就拿一个酒瓶子,直勾勾的看着我们:你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么?

这句话不用回答,永河自问自答:

/是今天晚上的快乐

/是成功男人的香水

/是牛二

/是伏特加

甚至在有些饱含深意的晚上,他会抱来三箱啤酒,然后从钱包夹层里翻出一个喜力开瓶器。

自带开瓶器,这招挺吓人的。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我感到一股恶劣的假黑芝华士毒素撞击着我的印堂,救护车声越来越近,又要耳鸣了。我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胳膊,往医院楼上跑去:方易的手术刚结束。

2

”愿赌服输啊兄弟。“

我看着方易,神情沮丧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串已经被包浆成镜面的小叶紫檀手串,念念有词。

”你话怎么这么多,我这不都做了吗。“

方易每次喝酒就会找人比谁喝的快,输的人还要再喝一杯。这种把惩罚当做比赛内容的竞赛总能激发起他这种酒瘾患者的兴趣,他觉得这个游戏的魅力在于难分输赢,他有时甚至会故意输掉。他解释说就好比两个人比马拉松,输的那个人因为惩罚又跑了42km,这就让赢的人有些许尴尬。

我说你就喝2两的假酒不至于这么牛逼。

但是昨晚不一样,方易夸下海口:谁输了第二天就去做包皮手术!

打赌的内容过于惊悚,引来一圈围观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一位割了的朋友,就嘲笑了方易。方易心生不悦,输了比赛,后来又在厕所冤家路窄,打了起来。不过这些他都不记得了。

”打赌内哥们儿呢,没和你一起来啊?“

”内哥们儿就是大夫。”

“牛逼。“

3

-有点血腥。

-你说哪部分?

-割包皮,你割过么?

-我是女人。

-我割过,挺难受的。你没把这个难受的劲儿写出来。你只说他…呢角色叫什么来着?方易?对,唉这名起的不错。你在生成器上搞得?

-我家狗叫方易。你继续说。

-说什么?

-割礼。

-对,我割过,可疼啦!你没表现出来。

-有多痛?

-丧失亲人那种,代达罗斯之殇你知道么?

-知道,你这比喻有问题。

-嗯…反正这一段你得把方易写苦,让人看了眉头紧锁,让人大腿交叠。

-你等我记一下…还有吗?

-故事后来是什么走向?

-得有人死。

-怎么又有人死,又是火车上死的?

-没想好,这次打算是汽车。

-什么车?

-途观。

-你开的不就是途观么,你不害怕啊。

-会比较真实。上次为了写在火车上那个故事,鲁海那个。从上海做绿皮车到乌鲁木齐,没把我安检死。

-那你不是在火车上遇到柳哥了么。也是收获。

-吹了。

-咋?

-五一我去找他,他家有双36码的拖鞋。还给我解释是为了防止来他家的其他女人对他有想法。可笑。

-这解释没什么问题啊,防守反击啊!

-所以我说你们愚蠢。

-怎么讲?

-假如婷姐问你,有一个身材火辣的姑娘坐在你的腿上你会动心吗?你怎么说?

-当然说不会啊。

-那你为什么让姑娘坐你腿上?

-…受教了兄弟。

-我是女人。

4

-接着说故事,谁死?

-方易。

-你家狗挺淘气的吧..

-是,方易会死于车祸。

-他死了对情节有什么帮助吗?

-是整个故事的答案,点睛之笔。你看过一个电影叫少年漂流派吗?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没呢。

-嗯,去电影院看。还没下映呢,这3D特效,令我窒息。

-没钱啊,昨天给婷姐买了新出的iphone5。

-啊!这手机我也有点窒息,居然就是变长了而已嘛!

-是啊!你说到iphone10是不是每人拿一把短剑啊。

-…还短剑,你意思大家拿出手机先对着脸照照自己是么,买东西也不用掏钱了,掏出短剑对人比划比划?

-有可能。

5

“啤酒。凉的。快。”方易一边往位置上走,一边招呼服务员。我认为大早上吃个牛肉面就没必要喝酒了,但他肯定解释说透一透酒醒的快。

方易:“你还记得永河跟丽姐分手时,丽姐送她的诗吗?”

我:”嗯。“

那是两年前的儿童节,我和永河在家里看电影,前一天他和丽姐吵架了。起因是丽姐说要去过六一,永河觉得丽姐又在给自己加戏。丽姐每次给自己加戏,永河就视而不见。丽姐觉得永河不爱她了,吵了一架,摔门而出,再没回来。隔天时候永河发现沿河里有个纸条,纸条上就写着那首诗:

/把我放下,

/师傅,就在前面的路口。

/把我放下,

/兄弟,我还能再喝两瓶。

/把我放下,

/永河,我已经不爱你了。

六行字,永河看了五分钟,然后给丽姐发了条六个字的短信:”写的不错,再见。”

“我刚才手术的时候啊,不知怎么回事就想到这首诗了。”方易把筷子插到茶叶蛋里,从中间把蛋劈开,开始捣蛋黄。绵密的蛋黄在碗里慢慢散开,清汤牛肉面变成了骨汤。

“可能是因为那首诗叫把我放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道理…嘶…哎哟这怎么回事…”方易突然眉头紧锁,大腿交叠:“不行我感觉要回医院,开线了。”

6

在等方易拿药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姑娘一直在哭。小妹妹看起来约莫十六七,齐刘海,马尾辫。天蓝色的面口袋校服反穿在身上,衣服上写着 HIGH SCHOOL 的地方用水性笔花了一只小狗,是哈士奇。

她并非嚎啕大哭,只是眼泪总也流不完。几道泪痕从眼角出发,顺着瘦削的脸颊滑到下巴,泪珠在这里稍作停顿,便跌落到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睫毛也因为眼泪的缘故,三五根随机粘连在一起,每用那化纤校服的袖口擦拭一次,就变化一次组合的方式。

我看的久了,自己的眼睛也感到不适,好像那砂纸般的校服在我脸上刮得生疼,就给她递了张餐巾纸。

“谢谢。”她气若游丝。

我没说话,因为一向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别人,所以尽量避免和处于低落情绪的朋友交谈:我坚信他们与我分享的悲惨经历会带给我比他们更大的痛苦。我不再看她,把脸转向别处。祈祷她别再说话了。

”我哥要死了。“她说。

”请节哀顺变。“我没有回头。

“………”

“是…因为疾病吗?”我回头看她。

“不知道。”她说。

“你家里人呢?”我问。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这头走来一对中老年男女,挨着这姑娘坐下。女人目光呆滞,男人神情复杂。

男人坐下后缓慢地把女孩抱在自己怀里,女孩渐渐哭出了声。

”芒芒,别难过,你哥会好起来的。“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NOKIA 5800,侧边还用绳子穿着一个像吉他拨片的东西。他接着打开一个视频,突然急促地连续按着音量键,直到静音。姑娘盯着屏幕,牙齿陷入嘴唇。

”芒芒,你认识这个人吗?“男人说。

我侧过身子,离手机屏幕更近了一些,发现那是一个CCTV的监控录像:

昏暗的酒吧门口,方易拿着酒瓶,往一个年轻人头上砸去。

7

-后来呢?

-告诉你了还有意思吗?

-上上次,你给我读的部分,方易是一个要债的?所以才会认识永河?那个建筑师?

-恩,然后才通过永河介绍,认识的”我”。

-那我估计这个方易要跑的,一个职业讨债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他可是帮可怜的设计师讨债的,肯定是个良心优先的人。我看他未必会跑。

-他要是个好人,你还让他出车祸?

-这好人坏人,可都是你在说。好人就不能出意外了?好人也是人。

-那”我“呢?”我“是谁?

-主人公啊。

-你主人公连个名字都没有。

-名字不重要。

-名字起码可以看出来性别。

-那你觉得是男的女的。

-当然是男的。

-那我成功了。

8

-和柳哥分手,不难过吗?

-比较复杂。

-为什么呢?

-现在想想我和柳哥总也见不到,没留下什么共同的影像资料,社交平台也没有彼此的存在,即使分开了也仿佛没留下缅怀的凭据,难过又庆幸。

-说是这么说,庆幸当然有一点,不过还是难过更浓烈吧?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9

方易:“你走慢点,等等我。”

我没搭理他,快步走到家门口,开门进去。方易慢慢移进来,关上了门。

“我问问你有关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说。

“怎么了?”他没有抬头,坐在沙发门口,掏出手机刷起了人人网。

我觉得直接告诉他事实有些尴尬,所以问了他一个喝酒时候的经典话题:“你喝多了以后干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方易头也没抬:“就是昨天晚上,咱们喝多了,和别人打架。今天在医院我才想起来,当时有一个小伙子,头都被我砸出血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怕是有阵子喝不了酒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一是因为他想起来这些事也不和我说,二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恐怕连心跳都未曾加快。

”你家里怎么这么闷啊,开会儿窗户。“他还在刷人人网。

”开了,我家窗户上全是杨树毛子。“我气不打一出来。

”你就不会打扫一下吗?“他还在刷人人网。

”你他妈没有良心啊!“我对他吼道。

”你喊什么啊,就我打他了,他没打我啊!你这胳膊不是也伤了吗?帮哪边呢你!”方易终于抬起头看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也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行!我帮你这边。我告诉你方易,人家现在就躺在医院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人家里人手上有你打人的视频录像,派出所肯定是去过了。你现在要是想跑我也不拦你,滚吧。“说完这些话我便不再看他,望向我纱窗上的杨树毛子:薄薄地糊了一层,挺漂亮,也挺脏。我想象下雨的时候应该就都被冲洗掉了。可是现在又觉得会像是棉花糖泡在脏水里一样恶心。

方易的脚步声迈向门口,我转过头看他,发现他在穿鞋。脖子歪着,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喂?小林,你让兄弟们到市医院来一下,就现在。我等你们。“他说。

”你疯了啊!“我喊。

”你少管闲事“他说完推门而出。

我认识方易已经十年了,刚认识那会儿,永河没告诉我他是做什么的,玩的久了才知道他的工作是讨债。虽然知道他平时做的事有些就是违法乱纪行为,可也从来没有希望他最后的结果是被人绳之以法。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发现和一个人的关系已经不是好朋友就可以涵盖的了,甚至有些像亲情。你曾在脑海中幻想过不少极端的场景,然后发现无论他做什么,你都会支持他。这种关系挑战着你的三观,你无数次败下阵来,然后安慰自己:没关系,能有几个人可以大义灭亲?

但是今天不行。

这次不行。

我抓起途观车钥匙,推开了门。

10 

小林他们几个人开着那辆军绿色的霸道进停车场的时候,方易正在医院大门口抽烟,见小林来了,就走了过去,坐进车里。

我停在离他们二三十米的地方,手心冒汗。

不可能直接冲进去吧?毕竟医院到处都是摄像头。那会不会是把人骗出来呢?然后…拉到车上恐吓吗?还是带去别的地方?这种事他能不能干得出来?那我要是现在去劝他呢?能拦得住吗?小林他们一车壮汉,会把我锁在车里吗?

我的臆想越来越离奇,甚至自己都觉得十分幼稚。这时候才发觉我完全就不是方易的对手。

汗越出越多,打湿了方向盘。一滴汗水滑落,掉在我的牛仔裤上,淡蓝色变成了深蓝色。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流泪的姑娘。

猛吸一口气,凝视着那辆霸道,我狠狠踩下油门。

安全气囊瞬间撞在脸上,霸道响起了报警声。

我扶正了眼镜,左右环顾,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我听到有人在敲我的车窗,抬头,又倒吸一口凉气:

方易站在窗前,对我微笑。

11

我下意识想摇下车窗,低头去找按钮,就这眨眼的功夫,方易消失了。我探出头去找他,连人影也没有,好像蒸发似的。

这时候从医院里跑出来四五个人民警察,不由分说把我从驾驶室里拖出来,按在地上拷起来。我挣扎着昂着脖子,看到了那个姑娘。她躲在一位公安的身后冷冷地注视着我,牙齿陷入嘴唇。

”你还敢回来?还敢撞警车?!“审讯室里,一位警官向我咆哮。

”警察同志,我给您说了很多遍了,那是我朋友的车,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林不可能开一辆警车来抓人啊!“我一头雾水,那明明就是小林的车,可从监控录像上看,我确实撞了一辆警车,而且还探出头东张西望。

”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装傻是吧!好,咱先不说警车了,说说你为什么打人!“另一位警官也站了起来。

”我是去劝架的,不信你可以看录像。“我回答。

”你还跟我提监控录像?!好,你来看看,来来来…给我看!“第一个警官把一个IBM笔记本放在我面前,那视频和我早上看到的一样。

”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扔酒瓶的人,不是你是谁!“他说。

”不是我啊!是我朋友啊!“我回答。

”那你给我说你在哪。“他说。

”我…”我睁大眼睛又看了一遍:“好像没有拍到我…”

”接着编!有本事你告诉我你朋友叫啥。“他语气轻蔑。

”他叫方易。“

”你他妈不就叫方易吗!你跟我演精神病是吧?演挺像啊!来,继续编。”

“警察同志,我实在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这里太闷了,你们这纱窗上都是杨树毛子,不透风了。我头晕,我想去上个厕所再回来,我保证积极配合!”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去去去…”他俩异口同声。

审讯室的空气实在不好,厕所里的好多了,不过有一位警官看着我小便,还是有些紧张。我解开皮带,拉开拉链,感到 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何时做了包皮手术,而且还开线了。

12

-哎哟喂!是这么回事呀!挺不错,还好之前没给我剧透。

-哈哈,还行吧,我感觉结束的有些仓促。

-仓促就仓促吧,和你一样。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每次咱俩聊完故事出咖啡厅说再见的时候,你都很仓促吗?走的那叫一个快啊,第二个’拜“比第一个‘拜’远了三米。

-那你要怎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分别的时候我总感到不适,所以尽量缩短这个过程的时间。

-那你写这第12章什么意思?还不赶紧结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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