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弘历一十三年三月十七,半个世纪繁华昌盛的容府一夕之间沦为百官禁忌,民间乐谈。
三张图,三份名单,左相连夜进宫觐见,皇帝看后勃然大怒。
一道圣旨颁下:三千黄甲,抄容府,捉容禄!
容禄贪污坐实,五万万两黄金大白天下,还不包括各路珠宝,旗下店铺。
三日后,贪官容禄被斩,尸体悬于城楼之上,以儆效尤。
白洛逸站在窗台前看着院子中春寒料峭后未败的红梅,一手抚着洛水寒兰的叶子,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毫无焦距。
身后管家福伯恭恭敬敬地鞠着身子。
“福伯,你们可有事瞒我?”清冷之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福伯被吓得身子一颤,这句话问的实在没头没尾,要说刚扳倒一个政敌应该普天同庆才对,怎这般反倒像彻查连坐似的。
“相爷恕罪,我等怎敢欺瞒相爷。”福伯一张老脸写满若说假话必遭天谴的诚意。
“可我总觉得我像是忘了什么。”白洛逸转身看着福伯,眉头微皱,“福伯,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该是了解我的,我若困囿于一件事,必会查的他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福伯一怔,随即了然于心,开口道,“不知相爷困惑于何事?”
“十七日夜,在我进宫前发生了何事,谁与我在一起?”
福伯诧异,疑惑问到,“相爷不记得了?”
白洛逸眉头间的沟壑更深了。
他这三日一直在回想近日之事,可总有一些片段止于空白,就像是,那些记忆被凭空抹去。
“十七日那晚,相爷你与雪绒姑娘如往常一样共进晚膳,在您进宫之前你们一直待在房中不曾出来。”福伯也没多想,然而却是在下一秒惊叫出来。
“呀!雪绒姑娘!这三日怎没见到雪绒姑娘。”
难不成又去采药了?可相爷如今舍得吗?
福伯在心里嘀咕,相爷难不成也忘了雪绒姑娘?
福伯一个激灵,被这一想法惊吓到了。
“雪绒,是何人?”
对面人一副完全不知道的神情真真一个晴天霹雳,福伯觉得,出大事了!
相爷失忆了!
这事儿来的太突然又实在让人接受不了,于是乎福伯在这回暖天气出了一身冷汗。他抬手抹了把额头,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相爷,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对面人本是低沉的面容又冷了几分,微微抬了眼梢瞧他一眼,那眼神瞬间让福伯清醒了几分。
那是看白痴的眼神。
福伯泪……
“我未忘记这里的所有人,福伯。”白洛逸打消福伯的疑虑,接着问,“十六日下午我在做什么?”
“相爷你与雪绒姑娘一起出府,老奴留在府中不知细节 。”
“十三日下午呢?”
“容老奴想想——好像是相爷你与雪绒姑娘在别苑种药草。哎哟,不对不对,好像是你在教雪绒姑娘弹琴,哦,不不,是相爷随皇上打猎捉了只狐狸,送给了雪绒姑娘。”
福伯拍了拍脑门,一脸懊恼,“瞧我这记性,委实记不清四天前的事了,但相爷你确实应和雪绒姑娘在一起。”
白洛逸心中的迷障算是破了一层。他紧抿的薄唇松了松,至少可以确定,空白的记忆与那个叫雪绒的人有关 。
那晚他醒来看到桌上那些容禄贪污受贿的证据却不知何人所放。他搜遍了所有记忆,很明确这些非属下所获,于是便有了近三日的搜刮记忆与百般询问。
那个叫雪绒的女子曾与自己那么亲密,可是她却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唯独忘了她。
是奸人所害还是她的所为?
可是为何?
为何帮了他,却又让他忘掉?
“福伯,我与雪绒,什么关系?”
“咳咳~回相爷,老奴与府中众人都觉得~你对雪绒姑娘~甚是喜欢。”
一抹隐晦的情绪从白洛逸的胸腔蔓延到四肢,他觉得这些缺失的记忆让他恐慌,恐慌到失了往日的平静与镇定。
“福伯,你先下去吧。”
他转过身去,又看向那盆洛水寒兰,青翠欲滴的叶子,纹理清晰的脉络,像极了……
他身子蓦地一颤,脑子里咚的一声响,那横亘在胸腔里的麻乱乱窜,像是要控制不住地要破腔而出。
蜷于衣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额头上的青筋竟也显现出来。
他闭上因为长时间盯看而发涩的眼,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
相府厨房里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晚膳,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儿站在熬药的陶罐前长吁短叹,“唉,相爷的伤病刚好,怎的又染上了风寒?”
在旁边洗菜的玉檀接了话,“听守夜的侍卫说,相爷在太液池待了一整夜。”
爱八卦的人何时何处都能凑成一堆——
拿碟子的小柳应声,“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相爷近来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半晌。”
“相爷这样下去可不好。”烧火的刘姥姥心疼,脸上的褶子都堆起来了。
“相爷是在想念雪绒姑娘吧。雪绒姑娘在时相爷还会偶尔说笑,唉,如今,相爷是越发清冷了。”
“话说,雪绒姑娘究竟去哪了?”
玉檀话说完却无人应答,她疑惑地看了眼对面的白秋,却见白秋挤眉弄眼地对她使眼色。
一声庄重的声音响起,厨房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聚在一起的人迅速散开,回到各自的位置做自己的事。
管理相府膳食的李婆婆佝偻着腰进了厨房,扫了一圈厨房里大大小小的人,微厉了声音训道:“我们服侍主子的,莫妄论主子的事,好好把手上的事儿做了才是。福伯来传膳了,你们的嘴巴小心管好了,切莫说了不该说的话。”
(九)
残阳如血,杨柳堤岸,岁暮辰晚。
风起,一树红花如遇知音起舞蹁跹,不知是为生而歌还是为死而泣。它们逃脱了枝头的束缚,跃向了无拘无束的风的怀抱,相互追逐,嬉戏打闹。闹得累了倦了,它们便停下追逐的脚步,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去做一生中最长的梦。
一两个花瓣调皮,它们看树下那人站的笔直却形色寂寥,毫不客气地往那人身上砸。
那人没有丝毫反应,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盯着对面那片长着三余寸高的艾蒿。
它们叹了微不可闻的一声,溜下了他的肩膀。
他一头墨发未束,只用簪子微拢,大片的发丝散在肩头,凭地生了丝缠绵意味,却越发衬得他的背影清寂了。
福伯云落站在十步开外,皆是一脸愁容。
一年多了,相爷在他们面前像是早忘了那些事,可是否真的已经忘记,恐怕只有相爷自己知道了。
福伯还记得那天晚上,一向没醉过酒的相爷破天荒的醉了,瘫倒在太液池中央亭子的角柱边。
酒坛子碎在地上,一摊酒渍蜿蜒,湿了相爷的衣角。
那散落满地的碎片像极了破镜难圆。
相爷平日里多爱干净的人啊,哪有此刻这般狼狈。
他挥退了跟随来的丫鬟侍卫,扶起这个让人心疼的少年,让他坐起来。
是的,少年。他看着他长大,算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四岁。
在他眼中,他还是那个冷冷清清让人心疼的少年。
年少成名,居于相位,是幸,也是不幸。
他眉头一直皱着,怕是想到了烦心事。
他轻轻唤了声相爷,想将他唤醒。
那人眼角微睁,迷迷蒙蒙的,似是还没清醒,可是那不经意间泄露的期待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即使稍纵即逝。
“哦,是你啊,福伯。”那人沙哑着嗓子,认出了面前的人。
“相爷,是我。夜冷风凉,相爷回房歇息吧。”
那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身月华衬得他脸色苍白,他揉了揉鬓角,扯开嘴角,“福伯,你可曾惦记过什么人?”
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开口,若是平时,清醒的相爷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人却接着说,“我以前听过戏本子,听名角唱着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之类的句子实在觉得可笑,只觉那些东西不过是闲散骚客的寂寞排遣,过于庸俗。可这三日的光景,我却尝遍了这些滋味,却尤甚之。”
福伯明了,相爷的心结还是在雪绒姑娘身上。这人虽是忘了,可一草一木一花一景还是会扰心伤神。
没想到,相爷喜爱这雪绒姑娘竟到如斯地步。
“相爷,这世间最难说的,便是这个情字。人生多苦,其中有二——得不到,舍不得。情深不寿,情动智损便也是这个理儿。在乎一个人,便会欢欢喜喜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去,若是那人走了,自己的心也一声不吭地跟着离开。没有心的人,怎么会过得好呢?相爷,你忘了雪绒姑娘,却仍念着你们曾在一起的那段记忆,你听别人说却记不起,此为得不到,你惦着念着不愿意放下,便是舍不得。可你忘不了放不下的,却是别人眼中嘴中的记忆啊。”
那人身形虚晃,脚下一个踉跄却是急急稳住了,他垂下了眼睑,浓黑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了眼中蔓延的红色。
他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像被撕碎的布帛。
“不,不,你不知道……”
那些缺失的记忆就像一个个空洞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他试过刻意去忘记,可惶恐窒息感总会无形而至。他去了他们说的那些地方,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可把头都想痛了却仍是记不起那人的一丝一毫。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觉,那些地方对他而言分明不同,他能呼吸到她曾留下的气息,只有他,能感受到的气息。
他夜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却还是受梦境折磨。他看着立于一团光影中的她面目模糊离他而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移动分毫,然后,他在一片心悸中苏醒。
他,不想再体验那种撕心裂肺的苦楚。
“相爷,老奴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也算是明白一些道理。相爷这失了的记忆,也许是雪绒姑娘的意思,她不愿留下只言片语,也许是想让你彻彻底底地忘了她。相爷该放宽心,指不定事情哪天就有转机了,更何况,这浩荡天下诸多国事还等着相爷你呢!相爷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似是过了很久,久到福伯能听到风吹草动的声音。他听不到那人的回音,只能在边上默默地陪着。他在心里不知叹了多少次,只怕相爷这次真伤了心了,可悲的是还忘记了那个让他伤心的人。
“福伯,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你莫再劝我。”
福伯躬身告退,不再劝阻。相爷是理智之人,会想明白的。
亭子里只剩下白洛逸一人。他倾躺在旁边的长椅上,一抬眼便看到天上那颗圆月。是那人的眉眼吗?他很是费力地扯了一下嘴角,举手抚向一片虚无,慢慢地闭上疲倦的眼,嘴唇张阖之际,是一声声的
“我再也不愿想你……”
(十)
弘历三十三年五月初五,左相薨,享年四十四岁。皇帝悲恸,赐以国葬,举国哀悼。
一代贤相盛世成枯骨。
史书记载:贤相白洛逸刚正清廉,一生心血为国为民。
有野史云:大炤国一代名相白洛逸一生未娶,薨后唯一本孙子兵法与之共葬,埋于百奚山。有守灵人半昧间窥到左相遗容,安详平和,温润如玉,与活人无异。欲细看,风起烛灭,守灵人惊吓逃跑。阖棺之时邪风骤起,吹翻陪葬之书,书边尽是蝇头小楷,一层复一层,无人识辨。
若那时有人能跟得上风的速度,便能在那本书最后一页阖上之前,看到那纸张上力透纸背的三个字——
吾忘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