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企图以爱拯救父母,或者父母也企图以爱拯救孩子,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谬误。
——伯特.海灵格
清晨,我躺在但尼丁(Dunedin)的背包客栈,听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敲打窗户。
这是新西兰南岛第二大城市,一座被喻为“苏格兰以外最像苏格兰”的城市。我们是第二次来,上一次还是春节前后,我和Lily、Ayu过来采办年货。
在这里住了七年的朋友Cat,做了称职的导游,带我们走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百年历史的火车站,全世界最陡峭的鲍德温大街,尽情地领略了浓郁的苏格兰风情。
这一次,却完全不是上次的热闹光景。因为刚好碰上复活节,放了四天小长假。昨天抵达时,整个城市的街道空空荡荡,除了几家咖啡馆,大部分商铺都关门歇业。路上也没多少行人,大概都出门旅行或在家过节了。
我们暂且找了家背包客栈住下,休养生息。长途旅行很是消耗体力,我们早就累到不行。
赖床到早上十点,前台前来催促退房,我们才费劲地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因为下雨,很多室外的美景看不了,所以决定开车去美术馆逛逛。
美术馆的藏品蛮丰富的,有不少文艺复兴、印象派和现当代的画作。但不知为何,往日吸引我的明艳色彩、夸张风格,今天都只是浮光掠影转身就忘。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上的一通电话,表妹跟我说,姑姑和姑父吵架了,吵的很凶。
表妹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与我的父母感情很亲厚。她很担心,一直问我该怎么办。我也整个乱糟糟的,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主心骨,“上次跟他们打电话,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吵架了呢?事情严重吗,怎么会吵的那么凶,这可怎么得了……”
有那么一瞬,我好像不是在新西兰,不是在南半球的一个小岛,而是回到了儿时的老家。半夜里听到爸爸妈妈吵架,五岁的自己哭着从床上爬起来,抱起所有的衣服往外走,嘴里大声地喊着,“你们两个再吵,我谁都不要了,谁都不要了……”
我努力地把拉远的意识带回来。美术馆的门口有一个展区,供应了一些白色的稿纸、蜡笔和硬纸卡。几个四五岁的白人小孩坐在那专心画画。我和Lily走了过去,加入其中,各自拿了张白色的A4纸,开始随性地创作起来。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让脑子清空,内心慢慢静下来。然后,回忆起曾经参加的艺术性表达治疗工作坊,导师带领我们去链接自己的内心,用色彩、线条、结构自由表达内心的情绪。我根据自己的心意,拿起各种颜色的蜡笔开始自由创作。白色的纸面上,很快便是五彩的线条,凌乱而浓重。
Lily画完一幅绵羊,转头拿起我的作品,调侃了下我的意识流,“你画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笑笑没有回答,只是静下心来,专注地感受色彩后的情绪,线条里的秘密。
红色是激情,是我好奇探索世界,热烈拥抱生活的颜色。走进查理的巧克力工厂,看巧克力瀑布倾泻而出;在瓦纳卡坐上小型直升飞机,从几万米的高空一跃而出跳伞;参加观星之旅,爬上约翰山学习辨认蝴蝶星云、猎户星座。这些生命中的红就像海上日出,喷薄出烈焰般的光芒。
蓝色是容纳,是我不断突破眼界,解放内心限制的颜色。在新西兰我不断地更换工作,体验海鲜厂、樱桃园、酒店等各种工作;努力学习英语,与英美、南非、毛利人不断交流;每天记录生活和梦境,保持对心灵世界的觉知和反省。这些蓝色就像新西兰的天空,在我的内心延伸出无垠的辽阔。
可是,那画作上那一圈浓重的黑色,对我来说又象征着什么呢?
离开美术馆时,我还沉浸在这种自我探索中。外面的雨下的越发的大,整盆整盆地往下倒,我和Lily便沿着街道,避入附近的圣保罗教堂(St Paul Church)。
下雨天,教堂空空荡荡的,钟声在风雨里渐远。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在长椅上坐下。正前方是一座十字架,主耶稣曾被绑在上面,手脚被钉子贯穿无法动弹。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他为了救赎全人类,献祭了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也想成为这样一个拯救者。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再熟悉不过这样的剧本。
五岁那年,你亲眼看着父亲走出家门,母亲蹲在地上无助的哭泣,那一刻你心如刀割,从此下定决心把母亲从不幸的婚姻生活里解救出来。十岁那年,你亲身经历了家庭的破产,嗜赌的亲人欠下巨额的债务,那一刻你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自己强大,强大到可以补上家庭的漏洞。
这是一个孩子的愿望,用尽一切办法去拯救父母,想要把他们从悲剧里拉出来。为了不让母亲难过,你劝诫过、威胁过、哭求过父亲不要离开;为了偿还家庭的债务,你用尽一切的方法省钱,能走路的就不坐公交,买衣服也只挑最便宜的,不再参加朋友的聚会。
可是,你发现父亲最后还是离开了这个家。你发现比起家庭财务漏水的速度,你省的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你眼睁睁地看着家庭像一艘无底、破洞的船,在生活的苦海里慢慢沉没。
所以你用牙齿将自己的手咬到出血,深深嫌弃自己的没用。你独自坐在冬夜的楼梯口,觉得愧对自己的父母。那一刻,你想到了自杀。也许自己死了,就可以让父亲回来。也许自己死了,家人终于幡然醒悟,不会再去赌博。你不知道自己已被绑在“拯救者”的十字架上,让钉子贯穿了手脚,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可是这样的悲剧底色里,我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包括我自己。这种“”拯救”,便是我画作中的那抹浓重黑色。它让我哪怕是肉身已经走到了另一个半球,情绪却依然与父母藤蔓牵连。妹妹的一个电话,父母的冲突,就足以完全打乱我当下的世界,抽去我生活的重心,让我焦虑、自责,内心不得安宁。
我们都是如此地忠诚父母,忠诚于原生家庭,所以才自愿献祭自己,好让神灵护佑亲人。可是这种牵连最终成为了艰难的束缚,不仅没有任何作用,而且阻挡了我们自己投身进入其他不同的可能性。
面对生命的黑色,我们真正该觉知的是,在这个世界,没有谁真的可以成为拯救者。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星宿自有它的运转轨道。每个成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们不能替代他们去完成。苏格兰以外的“苏格兰”再相似,终究是两个不同的城市。
面对生命的黑色,我们应该学会放下愧疚,放下拯救者的身份,让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让自己有勇气真正复活。然后像海灵格说的那样去保持谦卑,平等地做一些事,但不太被卷入其中,去跟随着一股伟大的力量“不干预”的生活。而这种“不干预”才是对父母真正的信任和尊重。
面对生命中的黑色,我们还应学会在自己的人生画板上,去面对它,表达它,用烈焰的红,辽阔的蓝来调和它,用生活的激情、内心的解放去丰富它。如此,生命才够斑斓。如此,教堂的那场风雨过后,我们才能在克莱尔海滩转身遇到惊艳了我们的天空和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