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们还没疯够,一阵北风就把北京吹进了寒冬。零下十度的天气,还是在这扇面朝车水马龙和闪烁霓虹的落地窗前,还是这碗杨裕兴的米粉,温暖了我。
美剧《纸牌屋》里的男主角弗兰克,不管正经历多么剑拔弩张的政敌交战和焦头烂额的混沌时局,总会抽出时间去街角那家狭窄不起眼的小店来上一份肋排。
我总想,那份肋排终究有多好吃?让一个身居要位玩弄权术于股掌的党鞭念念不忘。直到我第n次坐在这扇落地窗前吃这碗米粉,突然顿悟,此刻味觉于它已经麻木,只是它所那种家乡的味道,让人安心,就像与挚友相处,寒暄也好,沉默亦好,安稳踏实。
这个城市,有没有一个地方,让你觉得安心?它或者是一家理发店,有一个你喜欢的发型师,不用再去审视他的衣着谈吐揣测他的品味,也不用跟他反复强调刘海的走向和发梢的厚度,他也不会喋喋不休给你推销会员卡和美发产品,你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玩手机,看杂志或是打个小盹,剪刀灵巧的掠过发梢,一阵温柔的暖风过后,无论是挫折之后想要从头开始还是高兴之际期望锦上添花,妥妥的都是你想要的样子。
或者是一家小食店,有一份你喜欢的必点菜,不用左顾右盼选一个舒适的座位,也不用费尽脑筋去翻菜谱查大众点评,径直走进去坐下,跟老板打个招呼说声“还是老样子”,然后安安静静等待,熟悉的味觉温暖你的心和胃。
或者是有一份安稳的感情,有一个你喜欢的人,无论经历什么风雨坎坷,有他便心安。
那时我有小白。
实际那时我们是居无定所的,我总是边收拾东西边不禁想到想起晚年的张爱玲,为虱所困独自辗转多个公寓,让人心生怜悯,幸好我有小白,尽管我们为钱所困,整日与高涨的房租和刁蛮的房东抗衡,两个月要搬三次家,但那时我是安心的,即使是两个人拖着大行李箱在深夜街头无处可去的画面,也会被我们当成青春片里最温馨励志的桥段,还有什么不可以,拥有了世间最奢侈的情感。
我和小白原本并不是登对的一对。我长得并不惊艳,但还算看着舒服的类型,刚上大学时也收获了很多男孩仰慕的目光,直到有一天,青春痘异军突起,占据了我的青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明显察觉到那些关注的目光从我包鼓鼓、油腻腻的脸上逐渐褪去。内心的怨念,就和青春痘们一起,蓬蓬勃勃的滋长起来。这时候,小白出现了。
小白长得瘦瘦高高,肤色有种营养不良的苍白,穿洗得发白的夹克和牛仔裤,其貌不扬,干干净净。在我没被青春痘“毁容”之前本是看不上眼的,但人就是缺什么就稀罕什么,一个满脸疙瘩的人对一张光洁脸的欣赏程度,不亚于久旱的土壤逢甘霖。我不知道小白是出于投资潜力股的捡漏思维还是单纯为了鼓励我,他开始追我。我只知道自己宛若一个陷在深井中的人,看到有人在井口探出了头并抛下来一根救命绳,那种对光明的渴望瞬间冲破了所有顾虑,我用力拽起绳子爬了上去。
小白性格不温不火的,好像什么事都云淡风轻,我火急火燎要办的事,噼里啪啦要说的话,气势汹汹要发的脾气,到他那,都只是镇静的一句“别着急得像个充满气的小气球,慢慢来”。他好像有一根神针,总能把我球里的气放出来。他每天泡一壶苦丁茶在楼下等着我去上自习,夏天是绿豆水。看书累了两个人就去教学楼顶楼看风景,教学楼建在山坡上,山下绿树成荫,远处霓虹闪烁,天空中掠过即将降落的飞机。有一次我倚着栏杆晃荡着脚丫,结果一只鞋掉下楼了,怎么也找不着,他背着我回的宿舍,他那么瘦,后背单薄,一起一伏的颤抖,可我趴在他瘦削的肩膀上,觉得无比踏实。
我们不温不火的在一起5年,读完本科读硕士,他的那根神针还是根美容针,我的火气越来越小,脸上的痘越来越少,变成痘印,然后痘印慢慢消退。很多男生的追求,就像毕业那年很多单位的OFFER一样奔向我。我拒绝了他们及它们,跟着小白,来到了他想来的北京。
小白是个特别明白的人,上学的时候知道要好好学习,该有的证他都有,他当了律师。上班了也知道要好好挣钱,经常加班到深夜,躺着还琢磨案情,想起什么又爬起来写上几笔,他是那一批实习律师中成长得最快的。我去了一家外企,有了个英文名字。我们俩的收入在刚工作的年轻人中不算低,可是我们还是缺钱。
小白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他父亲早逝,母亲独自带着他和妹妹生活,然后母亲又下岗,然后母亲又得了很重的慢性病。是不是很适合上综艺节目的悲情身世?其实也没有那么狗血,生活已然这样,只能安然面对,小白的泰然处世,处乱不惊和努力奋斗,都已经是面对生活的最佳状态。我们挣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妹妹上大学,他妈妈治病。
有朋友问我怎么就下定决心跟着小白吃苦,我说,好像没有下决心的那个过程,只是觉得每天跟他在一起都内心安稳,波澜不惊,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很多事情,想起时觉得苦,真正经历这些时并不觉得苦。我们住过半地下室,那里信号不好,一打电话就要出门,我经常一接到电话就火急火燎跑出去,小白总是一边喊别着急一边追着我给我披件衣服,夏天他就拿把扇子在旁边给我扇着蚊子。一到周末两个人就不想在家呆着,满城市的溜达,只为多晒会太阳,北京有那么多免费的公园和博物馆,我们吃着冰激凌,手拉手在阳光下走着,觉得美好无比。我们尽量不在外面吃饭,最多吃一碗杨裕兴的米粉,那是我家乡的味道。
我们的工作都需要和很高端的客户打交道,我们买了两套品质不错的正装,算是最奢侈的消费。没有人知道我们过的生活并不如这套西装质量上乘,甚至是差异巨大,连我们自己都没有认真审视,我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未来一定会好的,也就是这样的希望,像一个能量巨大的太阳,照耀着我们每天西装革履地从那个昏暗的地下室出来,精神抖擞地投入到这个城市里和我们一样辛苦打拼的人潮中去。
转眼就过了一年,公司的年终聚会,我喝多了,同事开车送我回家,快到家时我突然清醒过来,执意要下车,小小的虚荣心让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寒酸的生活。我摇摇晃晃的回到家,小白正在家门口打电话,喜笑颜开。妹妹特别有出息,拿到了学校保送出国的名额。高兴完就发愁了,20万的保证金,除了平时寄给家里的钱,我们还剩下5万,新一年的房租又要交了。我昏昏沉沉地躺下,醉眼朦胧中看见小白在擦着我西装上的酒渍,他知道不擦干净明天我就没有衣服穿了。
早上,小白说我在梦里一直哭。他红着眼,像是一夜没睡。
我说做梦梦见掉进一个大窟窿里,一直往下,往下掉。
小白要和我分手。
他说,跟着我,苦日子一时半会到不了头呢。
这样的话,他第一次说。这样的愧疚情绪,他不是第一次有。
学生时代还好,别人逛商场,我们蹲图书馆,别人吃馆子,我们吃食堂,别人穿名牌,反正我们也不认得。工作以后,我们什么都认得了,物质对比的差距越来越明显,捉襟见肘的时候越来越多,小白总是满是愧疚的看着我,我总不等他说话就抢先说,没关系,会好的。
这一次,我没有抢话,也没有接话。
我们各自去上班,坐在CBD高大落地窗的写字楼里,我又变成了高级白领Cindy,只有在低头看到衣领上的淡淡酒渍痕迹时,我才记起那个蜷缩在地下室哭了一夜的自己。小白也一样吧,他应该正在律师楼里,和客户谈着标的额上百万的诉讼,他还记得早上跟我说的话么?
我找家里借了15万,总算把妹妹送出了国。
妹妹走的那天,我们破天荒去下了次馆子,一家装饰得红红火火的东北菜。我们坐下来,我埋着头看菜单盘算着点几个便宜点的菜,小白说,不看钱,就看你喜欢吃的。我还是硬拦着他,只点了一个便宜的热菜和两个凉菜。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我一定会再多点几个菜,吃得久一点。
小白给了我一张欠条,上面写着25万。
小白说,我知道你们同事每天都是讨论哪家餐馆好吃,哪家商场打折,哪里度假好玩,要是没有我,你也能过那样的日子。
我说,你不老劝我别着急慢慢来么,你急什么,我们这么努力,以后不能过那样的日子么?
小白说,我不急,你该着急了,你马上就27了,你等不起。
我拿着欠条笑着说,你真大方,还给我10万分手费。
小白擦着我眼角的泪说,这一年,你辛苦挣的钱都给了我们家,别说10万,这些年你吃的苦多少钱都不够弥补,可目前我的状况只能承诺这么多。
他自己脸上的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掉。
我们分手了。
从前我不敢想象,自己是那种能把爱情看做天大,义无反顾陪着男人吃苦的人。
现在我也不敢面对,自己是这种最终向现实妥协,当了爱情逃兵的人。
我租了单位附近的房子,是三楼,朝南,阳光特别好。
小白说得对,没有了他,我真的过上了整天讨论哪家餐馆好吃,哪家商场打折,哪里度假好玩的生活。可我还是没有去餐馆、商场,还有度假。因为没有了小白。
小白和我唯一的联系,是往我账号里打钱的手机提醒。时间不定,数额不定。刚开始我还回短信说先不用着急,他从不回我。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比和小白在一起时还要辛苦,阳光照进屋里,却没照亮心里。
我28了。妈妈说,你不找对象,还在等那个借钱的小伙么?
电视里正在演一个姑娘,满脸泪花歇斯底里喊“他是我的命!是我的命!”
我也好想歇斯底里的喊上一句:小白不是借钱的小伙,是我的命!
可是我没脸喊,谁会随随便便就把命丢了。
我相亲了,父母的眼光真的很好,长得端端正正的小伙,工作也稳稳妥妥的,有房有车有户口。我想,和他过的日子,就是我和小白想等的日子吧。
我们去高档的西餐厅吃饭,去看当下热门的话剧和演唱会,他也会给我买昂贵的包当礼物。我终于过上了和我的西服品质相当的生活,当然我有了不止一套的西装,我对它们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就算脏了第二天也还有得换。
我偶尔还是会独自坐到这扇面朝车水马龙和闪烁霓虹的落地窗前,吃一碗杨裕兴的米粉。有时吃着,眼泪就流到碗里了。
男朋友跟我求婚了,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都老大不小了。我说我想想吧。
我看了看手机里的转账提醒,原来小白已经还了我15万了。我该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剩下10万不用还了。这也是我唯一能联系他的借口了,告诉他,我还在想他,问问他,我们能重新开始么。
我给小白打了电话。他还没说话,电话里那边有个女声说,晚上你早点回家吃饭。
我想了那么多种开场白,都没用上。
小白已经结婚了。
我好想问问他,不是说给不了我好日子么?怎么能给别人?
可我只是说,真好,祝福你。
他问,你好么?
我说,我也要结婚了。
他说,哦,那也祝福你。
我头脑一片空白地挂了电话。都没发现自己忘了说钱的事。
我很快就结婚了。结婚那天,小白把10万打到了我的帐户。我化着新娘妆,看到转账短信。
这10万,买走了我的整个青春。我突然有点同情自己的可笑和可悲。
又过了半年,有次开着车突然看见了正在路边打电话的小白,我把车靠边停了,等着他打完电话的功夫,我突然发现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的地下室,正在打着电话说案情的小白,还穿着两年前那套西装,我不忍想下去,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我有事先走了,小白冲我挥手那瞬间,我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眼睛模糊了还是太阳光太强烈,他的眼里亮闪闪的。
所有的怨恨又化做了心疼。再走那条路时会疼,再想起小白也会疼。
再遇见小白时已是三年后,在国家大剧院,话剧休场的间隙,我看见了小白。他胖了些,脸色红润,穿着考究。
他已经成了律所合伙人,我不惊讶,他一直那么努力。我问他三年前遇见时是不是还住在那,他说是啊,你走了我又住了三年,直到把你的钱还清,母亲去世,妹妹把学上完。
“现在,我才真正是为自己活了。”他笑着说。
我还是没有提他结婚的事,他自己倒说了,和我分手后一年就结婚了,母亲那么重的病,盼着能看见儿子娶妻生子。
“当时现成的我在你身边,为什么赶我走?”
“你和我老婆不一样,她从农村来,吃苦惯了,自己学历不高,对生活也没有太大的期许。你从小就过着好日子,自己也那么优秀,你值得更好的生活,看着你为我吃苦,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一个个头不高,微胖的女孩从洗手间出来,挽住了小白的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紧身短裙,黑色的丝袜,想往隆重和正式里打扮,却有些不合时宜。
我们寒暄了几句,便进场了。
我不知道小白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尽管他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
我只知道,当年王菲离开窦唯,并不是因为她要住在平房院里倒马桶。
我们都曾执拗坚持过,又都轻易向生活妥协了,小白的自卑和隐忍,我的犹豫和软弱。我们最终都过上了曾经想要的生活,但却永远失去了彼此。
我和小白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