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漫天黄沙的戈壁滩里,一位若隐若现的老人踽踽独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日复一日的“路”上。他穿一件发黑的黄色60年代陆军军装,帽子压的很低,但猎风席卷着黄沙还是侵蚀着他的眼睛,。一颗颗浑浊的泪滴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砸在这茫茫沙海里,泛不出丝毫涟漪。顶着狂风,他来到一座几乎被黄沙覆盖的陵园,里面整齐的排列着26块墓碑,安葬着他志愿军六团一营一连的兄弟们,还有他的未婚妻——吕向前。

逐个清理完墓碑周围的风沙,白胜利跪在吕向前的碑前,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只精致的驼铃,嘴里念叨着:“向前啊,40年前你就是听着我们的驼铃声入睡的,不是吗?今天,再次唱起熟悉的歌谣,你会醒来吗?”这么一个庞大身躯的男人瞬间抽噎起来:“向前,起来吧,陪我说说话,再唱我们的歌谣……起来吧。我的兄弟们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陪你吹吹牛、唠唠嗑,而……谁又陪我?”接着,他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带着哭腔的歌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18岁那年,白胜利在家人的哭声中,跟着志愿军的队伍从山东老家跑到上海。他清楚,如果自己不去当兵,一家的温饱都是问题,更别提大哥二哥还要结婚了。他也知道这次是要和美国佬打仗,所以是抱着必死不回的决心踏上北上的火车的。

可上天总是眷顾那些冒死冲锋的人的,因作战英勇,他很快升到了连长的位置。虽然有苏联老大哥的飞机支援,可面对敌人的狂轰滥炸和疯狂扫射,地面战事几乎一边倒。可上边有命令,誓死也要保卫自己所在的山头。敌人的坦克开上来了,那些破枪炮对厚实的坦克好像挠痒痒一般。坦克马上就上来了,他也慌乱了。忽然,他看到半山腰里冲出来一个连队,不带枪支,直直的斜插到坦克前面。他立刻下令不惜一切掩护战友。接下来的那一幕,他至死不忘。

那个连队不带枪支,但腰间缠满了炸药和手榴弹。他分明看清那便是二连长白富贵身先士卒,叫喊着冲到坦克的履带下面,他身后的一个排也迅速冲到了白富贵的身上。坦克加速前进着,浓烟、鲜血、吼叫、爆炸、微笑,十几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和无情的炸药与那辆坦克一同烟消云散。他懵在了战壕里,任子弹裹挟着嘶吼声从身旁擦过。他想起白富贵跟自己一同离开村子去上海时说的话:“你是去求“胜利”,我是去求“富贵”,等我腰缠万贯之时,来给我当小秘吧!”今天,他确实“腰缠万贯”了,那炸药确实有“万贯”之重,白胜利的心也有“万贯”之沉重。他们两个一同入伍,一同升到班长、排长、连长,相互激励也相互竞争者。富贵是他在这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勇气啊!

富贵已死,岂愿苟活!他也咆哮着,眼中的血丝几乎要爆裂出来,他将身边的炸药胡乱的绑在自己身上,把机枪丢给身旁的指导员,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狮,疯狂的冲下山地。冲到一半,他一个踉跄栽在成堆的尸体上。他颤栗的站起来,才发现是刚才负伤倒下的一班长死死拉住他的腿。白胜利怒吼一声:“他娘的给老子滚开!”一排长在血泊里也发起了狠:“你他妈的别忘了你是连长,你死了,二连长就白白牺牲了!我们一连的兄弟也活不成了!”白胜利又一次凝固了,他并非不顾大局之人,但……片刻后,他仰天长啸一声:“富贵,哥对不起你啦!等这场仗打完哥就去找你!”他捡起身边的冲锋枪,命令一连发起冲锋,战士们居高临下,像一群豹子冲下山地,冲向没有坦克掩护的敌人。

战斗于夜幕时分结束。负责守卫高地的一营里,一连损失两个排,二连全部牺牲,三连损失两个排,四连损失一个排。炸毁美军坦克四辆,缴获美式迫击炮3架、重机枪5挺、冲锋枪8支,子弹600余发。三连长与四连指导员牺牲,白胜利右腿内侧被击穿。白胜利无心听这些战斗分析,他哭喊着:“富贵走了,也让我走!连我16岁的小侄子小黑也走了,我还留在世上干啥!”身边的人按不住他,伤口一直在流血,一营长也无奈的在战地医院门口抽着旱烟。

这时来了一个小护士,命令身边的三连长等人:“把他翻过身来,按住!”白胜利挣扎着,怒吼道:“小娘们,一枪给老子个痛快!”护士干脆利落的褪下白胜利的裤子,迅速的在他黝黑健壮的屁股上打了一针麻醉剂。片刻,白胜利安静下来,但嘴里还是骂着:“小娘们,你他娘想干嘛,让老子去死……”但当他和小护士的眼神触及到一起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滞了,随后便昏睡过去。

伤好后,白胜利回到连队,但他不愿意再去认识连里的新士兵,因为他的心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人了,他不愿也不敢再体会那种先相互熟知、并肩战斗,又不得不在一次次战斗中送战友们离去的痛苦。

他负伤期间,阵地大片失去,野战医院瞬间暴露在了最前线。白胜利所在的一营奉命保护野战医院人员和医疗设施的安全撤离。一营刚赶到野战医院,敌人的空袭就开始了。高射炮胡乱的射向空中,地面上一片混乱,女医生们都躲在战壕里不敢露头。这时,白胜利看到一个女护士从治疗室跑向诊断室,两条马尾辫在空中飞舞,似是要触及敌军的战机。不好!白胜利迅速冲出战壕,直扑女护士。在他们倒地的一刻,一颗炸弹在身旁爆炸。尘烟散尽,白胜利咬着牙,动了动被弹片割得遍体鳞伤的身体,看到身体下的小护士睁着水汪汪大眼睛望着他,两人腮上顿生两片绯红。那双眼睛分明是那天……他来不及多想,不顾疼痛,急忙站起身将女护士拉起来,冲向战壕。

空袭很快结束,战地医院在一营的掩护之下很快转移到了大后方,白胜利也因伤势较为严重,在医院住了下来。两次邂逅,使他们慢慢熟知起来。护士名叫吕向前,原名吕瑾,山东济南人,与胜利算是老乡。其父亲是乡里有名的学究,教向前读书识字,因不愿为日本人所用,43年死于刺刀之下。那之后,改名向前,入大学学习外科医学,后加入志愿军,入朝作战。

胜利紧锁的心门被瞬间打开,幸福感洪水猛兽般向他袭来。她那洁白的肌肤、动人的双眸、傲人的身姿、高耸的胸脯,最是那美丽的心灵让他陶醉,让他这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山东汉子最冰冷的心也融化。他期待每一次换药和检查体温,他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芳香,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如痴如醉。他总是怂恿向前唱《志愿军进行曲》,美其名曰“给病号们打气”,每次向前唱完他都带头起哄,说“余音绕梁”,其实真的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向前惊讶于胜利的虎气和属下对他的爱戴:也或许是第二次胜利救了自己一命那时英勇的大男子气概,总之,向前也心动了。她特意要求分配到胜利所在的病房,并每次检查和换药都非常仔细,设法多待一些时间。向前也乐于接受向前的挑衅,将动人的歌喉唱给胜利,唱给他们的爱情。

就这样,没有华丽的表白,他们恋爱了,战争也结束了。他们也在计划着回老家结婚的事宜。可火车一坐就是半个多月,下车后才发现他们来到了西北戈壁滩。

白胜利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上吕向前的名字,另一只手指向远处的山丘:“向前,你还记得吧,那时我们刚来时下车的地方啊。”只有呼啸的风在“呜呜”的回答着他。

下了车便被安排开会,全体动员大会上,首长慷慨激昂的讲:“国内的战争结束了,国外的战争也结束了,但帝国主义对我们的敌视没有结束。我们仍然被美帝主义恐吓着,只有早日造出……”剩下的话胜利没心思接着听,说好的打走美国佬就可以回家抱孩子那?他还想领着向前去见父母亲那,让他们看看老三领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儿媳妇!他边抱怨边计划着怎么拉着向前一起跑出大荒漠,可发现身旁的向前正在专心致志的听着首长讲话,眼里还泛着泪花,不禁心生怨气。

大会结束,胜利偷偷拉住向前的手,说:“咱们赶紧想办法走吧,不然一辈子都在这荒漠里了,家里人连咱们的死活都不知道那。”向前一把扯开胜利拉住她的手,怒吼道:“现在正是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原子弹不造出来,中国人的腰杆子就直不起来!要走,你自己走,我不会跟你走的!”说完,怒气冲冲的跑开了。

那晚,是胜利最难熬的一晚。戈壁夜晚的寒风刺骨,胜利冰冷的身体上大脑却异常活跃着,几次感觉脑子几乎炸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的。但太阳初起的那一刻,白胜利终于决定,留在这里!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向前会回心转意跟他走,或者原子弹研制成功后他们载誉而归。

可他没想到这一呆就是一辈子,陪伴他的是荒漠里核试验基地指挥室废弃的小房子。

第二天胜利告诉向前决定后,向前突然跳起来搂住胜利的脖子,一个深深的吻,蕴藏了无数的心酸、体谅与温存,融化进胜利的胸膛。他们满含泪水,紧紧相拥。临再见时,向前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驼铃,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伴随着向前的欢笑声至今仍在胜利耳边回荡。她笑着说:“这是我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捡到的,应该是驼队遗落的。不过罗布泊这破地方也没人来,是楼兰古国的遗物也说不定那。哈哈!想我的时候就拿出它唱唱我们的歌谣,如果我不在了,你可以拿着它去卖钱啊!”胜利赶紧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说这些丧气话,我们还要回去生孩子那。”向前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胜利并未察觉,他们开心的挥手告别。

白胜利参与基地的修建工作,而吕向前则一边学习一边准备着核爆炸后的生物反应测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胜利一有时间便去找向前,可一直很难见到。并且,向前一次次谢绝了基地为他们准备的婚礼,这一晃就是六年。

六年里,胜利夜夜擦拭着驼铃,唱着他们的歌谣。并且他感觉远处风声同样传来了向前动人的歌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喜欢枕着向前的歌声入睡,虽然可能只是幻听。

终于,爆炸成功了!整个基地洋溢在喜庆的氛围之中,党中央、全国各地都在庆祝这一伟大胜利,而白胜利却没有看到向前的身影。胜利疯也似的问遍了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终他得知向前去往爆炸核心区收集生物实验标本了。胜利顿时坐在地上傻了眼,看到蘑菇云的白胜利知道爆炸核心区意味着什么。他再次像八年前从高地上冲下去一样,疯狂的冲向核心区,这次再没有人能拦住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奔跑着,哭喊着,一路的泪水重重的砸在茫茫沙海之上,泛出一圈圈涟漪。正当他头晕目眩,嘴唇干裂出血,身体即将倒地之时,视野中出现了一辆吉普车。车上的人告诉他,向前就在车上,他冲上吉普车,看到了向前。那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时刻,久久盘桓,挥之不去。

向前不再是当年他记忆中的活泼的吕向前,她穿着密不透风的防化服,躺在改装的吉普车厢里,丑陋的帽子被摘下,从脖颈处流出汩汩的汗水,酸臭难闻,与当年的芳香有天壤之别。她双眉紧锁、面色苍白,嘴唇却紫得发黑,当年三千青丝里冒出一缕缕刺眼的白发。胜利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没有反应,他慌张了,几乎干涸的泪水再次滴滴答答的落在向前的防化服上。突然,他拿出怀里擦拭过无数次的驼铃,轻轻唱起他们的歌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向前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被胜利察觉到了。他继续呜咽的唱着,直到向前睁开那不再明媚的双眼。滴滴答答的泪水瞬间溃堤成洪水,不可遏抑,胜利紧紧握住向前的手,撕心裂肺的嚎叫着:“向前,你傻吗?说好的回家生孩子那?你不能走啊!”向前此刻却微笑着,无力的手试图去抚摸胜利变得沧桑的脸,胜利将向前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向前艰难的微弱的说出那句无奈却温柔的话:“我也很想跟你结婚……”随后便又昏睡过去。胜利对司机怒吼道:“妈的,开快点!老子老婆死了我弄死你!”胜利丧失理智,踹开身边装满各种动植物的笼子箱子,连滚带爬的冲向驾驶座,把司机一把拉开,疯狂的开往基地医院,像一头受伤的鲸鱼在海上逃亡,一路鲜血染红茫茫沙海。

胜利再没能从向前口中听到一句话,她就这样轻轻地走了,留下给无尽的悲痛给白胜利。

“吕向前同志是优秀的共产主义战士和医疗研究人员,为抗美援朝和核试验生物反应实验做出了突出贡献。吕向前同志长期暴露在核辐射之下,顽强坚持工作在第一线,身体积劳成疾,为抢救一手核辐射材料冲入爆炸核心区,不幸牺牲,终年28岁……”白胜利也无心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他只知道他的最爱走了,为了她所钟爱的事业,他的世界都将变为黑白色。

白胜利苍老的眼睛望向四周的墓碑,凄凉的说:“向前啊,是我亲手把你葬在这里的,这里有你钟爱的事业,还有一同牺牲的战友们给你做伴,你不孤单吧。”

但白胜利还是怕吕向前孤单,或者说怕自己孤单,决定留了下来。当年的那批人陆陆续续的都走了,这片区域也成了永久沾染区。只有白胜利自己留下来,陪伴着他的未婚妻——吕向前和他当年并肩战斗的兄弟们。

白胜利扶着吕向前的墓碑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瓶酒,用尽气力洒向这十几处墓碑上,豪迈之气重回:“兄弟们,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又低下头温柔的对向前说:“向前,来世,我们还做夫妻,记住,要给我生儿子。”只有戈壁猎猎的风声“呜呜”的应答着他。

将酒壶抛向空中,白胜利又拿出驼铃,唱起了他们的歌谣“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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