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

       端午节炎热的那天晚上，她整夜未眠，在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放疗和化疗之后，主治医师建议她回家疗养，上一次治疗后她是在丈夫和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的走进家门口，6层楼，100级台阶，没有电梯，每走一步，都像是生命里的最后一步。这一百步，走了半个小时。

      而这一次，是躺着回来。她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或者说连呼吸都需要借助氧气，她是被儿子，丈夫和两个弟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然后从一楼抬到六楼，楼道狭窄，每到一个拐角家里的男丁们必须要使出全身力气的将担架举过头顶然后平稳的绕过楼梯扶手，她艰难的从氧气袋里呼吸氧气，紧闭着眼睛，这一次回家用了40分钟。家人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卧室，自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下过床。2岁多的小孙子生得活泼可爱也颇为懂事，在午后她喝过粥水的空隙，小家伙会努力的爬上她的床，给她揉揉因疼痛而无力的双腿，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在她病后骨瘦如柴的腿上来回摩挲：奶奶，我跟你按摩。化疗后身上莫名的出现奇痒无比的红点，小家伙指着点点说：“奶奶，蚊子又咬你了”，“是啊，蚊子最讨厌了。”她又怎么能告诉一个2岁的孩子，那是化疗后全身出的血点。又怎样才能让她明白，她将不久于人世，离开后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世上少了她也多了一份牵挂，怎么舍得将眼前这个肉乎乎的咿呀学语的孩子丢下，想到这，喉咙一阵发紧，很快就落下泪来，怕孩子看到赶紧将头扭向一边，窗外的一对白头鸟飞过，再回过头时，孩子已在她的腿边酣睡。多想伸出手来摸摸他稚嫩的脸蛋，满是针眼的手臂刚抬起又重重的落下。也许，时日真的不多了。

       近来陆续有亲戚朋友来看望她，她记不住他们说的话，大致都是让她放宽心，不要担心好好养病。他们说这些安慰自她的话时她总是很认真的看着他们的脸，仿佛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人真的很怕死，她也不例外，她很怕。她害怕就这样走了年岁已高的双方父母无人照顾，她害怕自己的丈夫孤苦伶仃无人宽慰，她害怕自己的儿子在人生的路上会遭遇挫折害怕自己远在他乡的女儿无助时迷失方向，她害怕自己嗷嗷待哺的孙儿无人照料，她害怕的太多，不舍的太多，为他人考虑的太多，唯一没有想过的，便是她自己。所以上帝要把她带了去。

       端午节的那天晚上异常炎热，虽然一吃便吐是常事，但是从未有在呕吐的时候吐出鲜红的血水。看到血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这是真的要走了，苦苦挣扎了近一个月，也是要走到尽头了，再也等不了了。自从病后眼泪就没有干过的老伴看到血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真是个狠心的人啊，就想这样把我留在这世上，你真狠心啊……”老伴一边给她拍后背一边絮絮叨叨。她则笑着说：“我今天晚上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给我记清楚了，不然什么时候我走了没机会说了。”

        她说：她走了她谁也不怨，是她没好福气享受这么好的生活。她叮嘱老伴不要太伤心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等过几年一定要再找一个老伴，照顾好上面三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老父亲，还有不满三岁的孙子，突然没有奶奶的疼爱会很可怜要加倍爱他，帮忙照顾好儿子的小家，两口子在外打拼不容易能做就多为他们做点。你能省就为他们多省点儿......就这样边说边呕着交代了一夜，老伴在床头默默应允着流着眼泪。自从她拿到医生诊断书的那个晚上她和老伴抱头痛哭过之后，就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倒是她看过了太多强忍着泪水笑着面对她的家人朋友们，当她带着呼吸机微眯着眼睛看儿子女儿彻夜守护在床前的身影，她也曾问过上帝，她要的来自儿女的恩情为何一定是要在出现在病榻前而不是身体安好时？她一生精明能干勤俭节约为人和善为何要这么早让她离开人世？她一辈子为儿为女操劳，一年365天里360天都在勤劳勇敢的活着，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做上帝让她生一场病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她带走？问了太多的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本来就是上帝恩赐，现在该回去了，又何必有太多不舍与留恋，有便是贪婪了。只是这样一个夜晚，有家人的陪伴，在自己的家里而不是冰冷的病房，比大部分同命相连的病友，她已是很幸运的了。这样想着，天也慢慢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也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天。

       晚上的呕吐已经让她变得异常虚弱，只让老伴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老父老母，再打电话给远方的女儿，意识已经不再清楚，想说出口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就连眼前的亲人的脸也忽远忽近的来回晃动，只示意老伴拨通女儿的电话，她想给女儿告别说她要走了，说出口的却只是难辩的：啊...啊...啊......开始难以忍受的呼吸困难，儿子赶紧找来氧气罩，她摇头表示已经没用了，接着眼睛就上下翻动，紧握住老伴的手也慢慢的松开。是的，她就这么快又这么悄悄的在家人还祈求奇迹出现的间隙，走了。眼睛闭上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儿子不相信走到她面前用力的拍打她的胸膛希望她还能有一口气跟他说点什么，老伴就一边抹泪一边说你还是这么狠心的走了现在什么都不管了留下他一个，老父亲握住她的手说走了好遭了一辈子罪了，老母亲握住她的手呼天抢地的说怎么要走在她这个老太婆的前头，电话那一端的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妈妈啊说好了等我回来为什么不再等等，小孙子跑到她的床前撒娇的哭着要奶奶......

       她还是走了，尽管有太多的不舍与留恋，在自己的床上，在至亲的陪伴下离开，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如此离开也便了无遗憾了。有人说，一个人活得很幸福，一生无愧于心，无私奉献，这是难得的好人，而世间太多苦难，上帝就会把这样的好人带去另一个地方去给那里的生灵传授幸福快乐之道，每每如此想起，便觉得她一定是去做更多更好的事情去了。她这个一生劳碌不停的人，不知在那个地方，还会不会知道心疼自己，累的时候，还知道好好休息一下呢？

        她的城很小，小到就只是她用心操持的一个家；她的城很大，大到她的这种爱足以传天下。

        很快就到2015年了，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一切都好，也会慢慢越来越好，大家都会带着她的期望，会好好生活下去。

        请勿挂恋。

        今年的冬天很冷，周六本打算带孩子出门玩，风大，太阳也没有出来，索性就在家里窝了一天，这会儿孩子已经睡得香甜。家里都挺好的，请勿挂恋，倒是会在某个睡不着的夜晚，想起她来，遂爬起来在电脑上敲下这些字句，她知道我不善言语，倒喜欢写写画画，都挺好的，会更好的。她一定会这么想的。

        她是我的婆婆。

       她已离开她的城，她又从未离开。

       写完这些文字，很奇妙的，经不觉得冷了，孩子翻了个身，大概是有夜尿了。

        晚安吧。